第11章 兄友弟恭

太和门前。虽然,相安无事的皇上依旧没有上朝,但是,也没有给出确切的不用上朝的旨意。于是,在这不用开早会的日子里,文武百官一个个依旧得早起,一丝不苟地穿好那横金拖玉的官服,赶在天亮之前去到太和门。一连几日之后,深入宫门的大明臣子居然开始自上而下地交头接耳。据说,有几个言官攥着笔的手已经跃跃欲试,打算随时上疏,参当今皇上一个不理朝政的罪名,好在史书中博一个死谏忠臣的名声。

按规制,大明臣子应该寅时在午门外等候,卯时上朝。可对于严嵩而言,无论上朝与否,他往往丑时便在家中候着了,有时甚至通宵待政,虽年过花甲,亦不言辛苦。

丑时初,严世蕃急匆匆地走进严家宅邸,聒噪的步子在寂寥的夜色中回响,彷佛一脚就能踏碎门槛。

“爹,出大事了!”

严嵩端坐在那紫檀木圈椅上,觑了一眼火急火燎的严世蕃,在他面前的圆桌上正摆着一个方形的木盒,他紧盯着那硬杂木材质的木盒。在严宅,这种俗物拿去当柴烧都不配,此刻却堂而皇之地摆在严嵩的眼前。

“爹,那个沈炼真他妈的刁滑奸诈!连自己的妹妹都利用,简直畜生不如!兵部尚书毛伯温没有识破他的诡计,让他跑了!”严世蕃拧着眉头,又向前猛踏几步,“方才吕芳亲自出宫,领着东厂太监和锦衣卫从西直门一路找去了兵部,锦衣卫的那班人好像一肚子火,当场把那两个抓沈炼妹妹的百户给杀了,这么大的胆子,肯定是皇上的旨意,难道沈炼进宫面圣了?”

严嵩缄默无言,把目光挪到了屋外的苍苍夜色中。

“爹。”严世蕃凑到严嵩跟前,他压根没有注意到桌上的木盒,实在参不透严嵩的哑谜,“你说句话呀,皇上有传您老进宫吗?”

严嵩依旧不说话,他伸出手指想要去够圆桌上的那个木盒,坐了半夜,腰一下直不起来,尝试了几次,他的指尖都够不到那个木盒。

“我帮您老打开,这里头装的什么宝贝东西?这个时候还想着看一眼。”严世蕃掀开诡异的木盖,顿时吓得蹦起三丈高,一股血腥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盒子里装的居然是两颗人头,“反了!谁他妈把人头送到老子的家里来了!”

严嵩平静地给了严世蕃一个眼神,严世蕃才安静下来,他捏着下巴的胡须,恍然大悟:“是那……那两个百户的人头?”

“正好。”严嵩终于开了口,“你也来了,把这盒子洗一洗,可以装咱父子俩的人头。”

“赶快拿出去!丢进茅坑!”严世蕃盖上木盖,招呼下人进来,“谁送来的?”

严嵩摆出一副“你应该知道”的模样,说道:“你猜猜。”

“谅锦衣卫也没那个胆子。”严世蕃细细揣度,“难道是皇上?”

“皇上要杀咱父子还用得着这个法子?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那是?”

“兵部尚书毛伯温。”

“他敢!”严世蕃怒吼道。

“为了活命,怎么不敢?”严嵩直起身子,“他是想提醒我,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眼下抓沈炼的事情败露,别想着拿他毛尚书当替罪羊,否则鱼死网破。”

“那咱们怎么办?”

严嵩没有回话,把手递到严世蕃面前,轻声说道:“扶我起来。”

“您老慢着点。”严世蕃搀着严嵩从座位上站起来。

严嵩的目光再次盯着屋外:“时辰也差不多了。”

严嵩东一句西一句,听得严世蕃云里雾里。

话音刚落,司礼监秉笔太监黄锦走进屋内,笑眯眯的脸上多了几分肃杀,似乎事情很紧急,他没有多余的客套话:“严阁老,小阁老。圣上有口谕。”

严世蕃扶着严嵩跪了下去。

“传内阁首辅严嵩即刻入宫。”

“没了?”短短一句话,严世蕃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所谓上阵父子兵,而皇上却只传了严嵩一个人。

“爹。”严世蕃幽幽地轻声唤道。

严嵩拍了拍严世蕃的手背,随即对着黄锦一个头磕下去,用颇为沧桑的声音说道:“老臣,遵旨。”

***

乾清宫正殿。朱厚熜端坐在龙椅上,正殿中央跪着沈炼的同胞妹妹沈雨婷。沈雨婷腿上的伤并未伤及要害。李时珍给沈炼处理伤口的间隙,随手就帮沈雨婷包扎好了腿伤,加之沈雨婷一介练武之人,体魄健壮,筋骨强劲,经过短短半个时辰的疗理,已然行动如初。

见了皇上,沈雨婷低垂眼眉,脸上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一五一十地将沈炼入宫面圣的计划和盘托出,又言道出此下策实属无奈,并非有意戏耍皇后和欺瞒皇上,还望皇上恕罪。她嘴里吐出来的每个字都方方正正。

朱厚熜安抚了沈雨婷,忍不住暗自感叹。这兄妹俩模样都生得俊俏,沈炼剑眉星目,温润如玉,体态苍劲有力;沈雨婷明眸皓齿,冰肌玉骨,身姿亭亭玉立。只可惜,沈雨婷那娥娥粉妆一脸纤悉不苟,纤纤素手握了粗糙剑柄。

寥寥几句话,朱厚熜就已经意识到,这兄妹俩都是性格耿直,刚正不阿之辈。这样的人总给人一种踏实可靠,而又苦大仇深,不解风情的感觉。倘若能把这二人留在身边,将来二人肯定有用武之地,可是朝局波谲云诡,所谓过刚者易折,朱厚熜就怕这两人认死理,自寻死路,没到用他们的时候,他们就自己把自己给害死了。

“你还是坐下来吧,毕竟你腿上有伤。”这已经是朱厚熜第五次让沈雨婷坐下了,凳子都叫太监搬入了乾清宫的正殿。

“民女代罪之身,怎能受此天恩?”沈雨婷又磕了一个头。

朱厚熜每次让她坐下,她就磕一个头。朱厚熜无奈地说道:“你没有罪,你的哥哥也没有罪,这是朕亲口说的。谁敢说你兄妹俩个有罪,朕就跳起来给他两拳,你放心了吗?”他的语气像哄小孩似的

沈雨婷抬起头来,两叶粉唇微微颤抖,毕竟十五六岁的年纪,听了皇上这番关怀的话,心中的委屈顿时抑制不住,向外排解出来,她明亮的眸子里亮了热泪。

这皇上竟然与民间传闻的完全不同,不过,哥哥沈炼曾经说过,伴君如伴虎,皇上性情多变,也许待会儿就换了说法也不一定,她依旧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启奏圣上,首辅严阁老到了。”吕芳在门外禀报。

“进来吧。”

吕芳应声推门,严嵩是内阁大臣中第一个赶到的,他撑着膝盖,迈过门槛,一夜的苦思冥想耗尽了许多精力。严嵩刚进屋,徐阶紧跟着走进乾清宫门,彷佛他老早就到了,一直在宫外候着一般。

“哟,徐尚书,你这时间算得可真好,就在阁老后面。”吕芳半开玩笑地说道。

徐阶并不接吕芳的话:“劳烦吕公公再通报一声。”

“不必了。”朱厚熜在殿内听得真切,“都进来吧,吕芳也进来。”

两个人互望一眼,徐阶想为人后,吕芳也不敢为外臣先,二人又怕皇上久等,于是,两人都半弓着腰,并肩走进了乾清宫的正殿。吕芳随手去关门,徐阶这才走到前面去了。

进了殿,严嵩没有看一眼身边的沈雨婷,而是直接晃晃悠悠地跪倒在地,开口便高声说道:“老臣启奏陛下,即刻捉拿沈炼下狱!”

“啊?”沈雨婷一惊。

徐阶也是一怔,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害怕严嵩看出他脸上表情的变化。

朱厚熜也万万没想到,反倒严嵩先出了招。他倒没有像刚刚自己承诺的那样,走下台阶,跳起了给严嵩两拳,而是起身转头看向屋顶上的横梁,在龙椅前踱步了两个来回。他已经明白严嵩在想什么了,于是,他故弄玄虚,漫不经心地问道:“严阁老何出此言?”

严嵩缓缓地说道:“兵部收到线报,宁夏总兵仇鸾兵败,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深陷重围,锦衣卫指挥佥事沈炼潜逃入京。这沈炼区区一锦衣卫指挥佥事,如何能杀出重围?臣以为,应将沈炼下狱,细细审问才是。”

“冤枉啊!皇上!”沈雨婷一个头磕在地上,“我哥哥冒死突围,是为了向朝廷求援,救陆指挥使和前线的将士啊!”

听了沈雨婷的话,朱厚熜皱了眉头,尽管他能理解沈雨婷护兄心切的心情,可是,这里可不是一个十五六岁,性格耿直的小姑娘说话的地方,稍有不慎便会被人抓住破绽,反倒陷入被动。

徐阶整理好表情才抬起头来,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眼角的余光却偷偷地落在沈雨婷的身上。

朱厚熜从怀里掏出那封血书:“既然阁老质疑沈炼的为人,这是沈炼送出来的陆炳的血书,阁老和徐尚书都看看吧。”

吕芳小跑几步,从朱厚熜手里接过那封血书,又紧赶几步将其递到严嵩手里。正殿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严嵩跪在原地,举起那封信,眯着眼睛细细读了几遍。

少顷,严嵩将信递给身旁的徐阶。

朱厚熜说道:“朕跟陆炳从小一起长大,他的字迹笔锋,朕绝不会认错,阁老可千万别说这血书是假的。”前几日,他看的那些文书里面,有一部分就是陆炳写的,字迹他早已认全。

“血书固然是真的,陆指挥使一片赤诚报国之心更是真的,只是这沈炼的忠心,正如老臣所料未必是真的。”严嵩面无表情。

“阁老此话怎讲?”朱厚熜同样平静地问。

严嵩有条不紊地解释道:“陆指挥使在血书中以死明志,老臣实在佩服,但是,正如血书所写,血书中并未提到让朝廷增援一事,可见陆指挥使也自知,贼人俺答已将他作为诱饵,围点打援,意欲全歼朝廷援军,而这沈炼为何谎报军情,让陛下出兵救援?”

说完,严嵩终于看向了沈雨婷。沈雨婷大吃一惊,花容失色,意识到自己刚刚说错话了,一时哑口无言。

严嵩步步紧逼:“老臣怀疑,陆炳托付沈炼血书,是为了替贺兰山将士洗刷冤屈,而沈炼为求活命,苟且偷生,与俺答勾结,做了敌方奸细,这才谎报军情引诱我方出兵。应当即刻将沈炼下狱才是!再者,正如血书中陆指挥使所言,陛下万万不可出兵贺兰山!”

只要沈炼和陆炳都死了,贺兰山没有人活着回来,区区一封血书,可扳不倒他内阁首辅和朝中党羽。

“唉……奸人当道……”沈雨婷仰天长叹,两行血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一时语快,竟然被人揪住把柄,大做文章,她忽地站起身来,“哥哥,我无能为力了,先走一步……”

说完,沈雨婷起身,作势要拿头撞梁柱。吕芳赶紧去拦她:“傻孩子。”

“够了。”朱厚熜喝止道。

他转而心平气和地盯着严嵩:“沈炼是谁的人,日后详查一番,自然一清二楚,他就在宫里,跑不了。朕想问阁老的是,这宁夏总兵仇鸾是谁的人?是不是阁老举荐的?”

“是老臣举荐的,老臣有失察之罪。”严嵩五体投地,率先给自己领了一个不痛不痒的罪名。

“你举荐的人,害死了朝廷命官,朕的发小,难道就只有一个失察之罪?”朱厚熜坐回到龙椅上,气势陡然增大。

“老臣罪该万死。”严嵩不敢抬头。

朱厚熜心中做了最坏的打算,哪怕真救不回陆炳,他折了锦衣卫指挥使,难道眼前这个内阁首辅就一个棋子都不折?他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严嵩似乎看穿了皇上的心思,看来唯有弃车保帅这一条路了。宁夏总兵仇鸾是个没用的人,弃就弃了,不用多虑。兵部尚书毛伯温一大早送来两颗人头,大有反水的迹象,可是,这毛伯温没搞清楚一件事情,作为内阁首辅的严嵩同时面对皇上和兵部尚书的威胁,他会更害怕谁呢?

严嵩终于抬起头来:“老臣恳请皇上,将总兵仇鸾,革职查办,槛送京师!”

“这不用你说,朕也会做。”朱厚熜不太满意。

“再者,老臣之所以举荐仇鸾,皆是因为兵部尚书毛伯温的保举,老臣怀疑,毛伯温阻塞圣目,任人唯亲,收受仇鸾买官贿赂,构陷前宁夏总兵曾铣,所以,老臣以为,应当连坐兵部尚书毛伯温,将其打入大牢,三司会审。如此奸佞宵小之徒,唯有严惩,方能以儆效尤!”严嵩一口气说完,将买官的罪名栽赃给了毛伯温。

尽管朱厚熜还没想好新兵部尚书的人选,但是,他心中还是有一阵小的轻松,倒严嵩容易,倒严党难,总归自己又向前了一步。

“都是我大明的臣子,竟然掀我大明的瓦,这些贪官污吏,就都按严阁老的意思办!”朱厚熜不露喜色,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吃掉了严嵩两颗棋子之后,朱厚熜才开始走最重要的一步,他缓缓地说道:“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眼下最重要的是救陆炳,诸位有何良策?”

严嵩眉头一皱,轻声说道:“回奏皇上。既然陆指挥使自知九死一生,已有为国捐躯之愿,还望陛下能成全其大义,赐祭葬,追谥‘武愍’。陛下万万不可出兵,免得中了贼人的圈套,辜负陆指挥使一片心意。”

朱厚熜有些哭笑不得:“人还没死,谥号都已经想好了。严阁老真是深谋远虑啊。”他转眼看向徐阶,“徐尚书有何提议?”

殿里,所有人忽地看向了徐阶。

“呃……”来得第二早的礼部尚书徐阶看了看严嵩,又看了看朱厚熜,“微臣以为,无论是,严阁老以行军用兵为本主和,还是,皇上以手足之情为本主战,都有其道理。”

说了等于没说。朱厚熜苦笑一声,说道:“朕问的是你的想法,不是要你来选边站的,你大胆地说,朕不会怪你,严阁老也不会怪你。”

严嵩把目光挪向了地面:“皇上说的对。锣不敲不响,灯不拔不亮。同为一朝臣子,为国效力,理当直言不讳。”

三十多岁,正值当打之年的徐阶咬了咬嘴唇,下了决心,绯袍上的锦鸡也亮了眼睛,他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拱手作揖道:“皇上,那微臣就直说了。”他在殿中平稳踱步,“所谓,欲战,必先算其费。不管是皇上所说,还是严阁老所言,朝廷出兵支援的前提是,得有兵,有钱,有粮才行。”

朱厚熜问道:“此言何意,朕的大明朝难道无兵可用?”

“微臣刚上任不久,前几日奉皇上之命,送夏阁老赴任南京。虽然,夏阁老只准微臣送出京城,但是,期间听闻夏阁老所言,微臣骇然。”

徐阶目光如炬,继续说道:“陛下有所不知,京城禁军,登记在册者有十五万之多,可是,夏阁老在任期间,去各大军营清点了人数,算上老弱病残,各府仪仗护卫,满打满算,只有……只有……”

朱厚熜问:“只有多少?”

“只有不到五万。”

“不到五万?登记在册十五万,实际人数只有不到五万,意思是,有近十万人在禁军吃空饷?!”朱厚熜从椅子上坐直身子,毛骨悚然。

京城禁军尚且如此,各个地方的军队可见一斑,而且,军队都有这么多人吃空饷,那其他官职更不必说。

“这不到五万的老弱病残,久疏战阵,上了战场怕也只是凑个人数,面对俺答的精锐,恐怕要让人当成猪狗屠戮一番。”徐阶补充道,“今年夏季,两浙,湖广一带,滴雨未见,土地龟裂,稻米减产,朝廷又兴兵讨伐俺答,经夏阁老核算,今年国库亏空至少三百万两。”

讲完实情。徐阶又跪倒在地上:“皇上。内廷修斋建醮,建宫筑室,滥兴土木;官员贪污腐败,欺上罔下,结党营私;军队武备废弛,疏于操练,猛吃空饷。民间灾祸不断,而苛税不减,朝廷拨款被贪官污吏层层贪墨,百姓生死无人问津,以至民怨载道,饿殍遍野,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今日贺兰山之围,罪在贼人俺答,而根源在朝廷沉疴积弊也。”

正殿里回荡着徐阶铿锵有力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