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老两口

这家店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妻,小年轻变成了老两口只需要一点点的时间。

时间把他们黑发染成半白,他们的脸随着岁月愈发相似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皱纹长得也恰恰好,额头上三四根眼角边一二条,还有笑起来的时候下巴上的褶子也能划出来一道。

但是又能怎样呢,劳动的人最美话虽如此,可兢兢业业努力多年,起早贪黑多年的结果只是弯了脊背坏了身子,小年轻们靠着自己的青春换来了胖老板的富足,胖老板的油水从小伙子们的身体里榨取,一间昏暗破败的小店,油污布满的房顶和桌面,苍蝇和寄生虫生长的角落,寄宿着多少为梦想而奋斗的小人物,他们的理想与志向随着望不到的美好消失,冷酷的都市吞噬了多少热情,吐出了多少和月光一样麻木的身体。

归根结底还是学历不够,老头子是这样寻思的,学历很重要吗,它能代表一切吗,它能证明你心智健全头脑清醒吗?老头子只记得自己的村里出了个大专生,好家伙,读了几年学一出来就包分配,坐在办公室里乐乐呵呵,每天不过是签签文件和同事们聊聊天,讨了个媳妇肤白貌美,住在单位分配的百平单元房生了个白胖小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小日子既惬意又舒心。

老头子很羡慕这位大专生,不用劳动,不用耕作,只要坐在可旋转的办公椅上轻轻松松的把椅子转上几圈一天的忙碌就结束了。老头子也想找个肤白貌美的媳妇,虽然老伴年轻的时候是村里的一枝花,但是来到城里后,随着双手推着装满水泥的小车愈来愈多,施工现场扬起的灰尘又总是在她的脸上一圈圈的围绕,她的皮肤就像咬了一口的苹果在空气里慢慢氧化,老头子眼里看着心里也不受用,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无能,无法给心上人一个舒适的环境和优渥的家产,二是对自己的老伴的因过度操劳引起病理性的衰老而产生的厌恶,曾几何时,所谓的海誓山盟不过是一纸荒唐。想起当年拂过白皙滑嫩的脸颊时指尖的触感,再看看今日稀疏的头发下蜡黄的头皮和干瘪的胸脯。

老头子最大的心愿是要几个白胖小子,他想和大专生一样住在城市高楼的单元房里,周围是一群孩子嬉戏打闹。起初小伙子们总认为自己能干出一番名堂,因为农村人创业成为大老板的新闻在报纸上屡见不鲜。可现实却在他们的脸上扇了一前一后两个耳刮。一是工作,学历的门槛卡死,你是初中毕业吗?什么?小学文聘,不不不,我们岗位不招首学历太低的人,抱歉请您谅解。拒绝的话语如出一辙,面试的时候手里的汗水偷偷搽在裤腰线上。二是贷款,农民想贷款,您疯了吗,做您的春秋梦吧,贷款的目的是什么?开公司?什么公司?不知道?负责贷款咨询的银行职员拿着鼻孔看人。这两巴掌把小伙子从天堂打落地狱,把小年轻们打得服服帖帖的,梦想流向了下坡路,和家门口的小溪流一样跑远了。

老头子入城的时候,城市大兴土木,说是改造市容急需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小伙子的梦想寻不见了就把力气花在工地上花在敲敲打打建墙砌瓦,可是城里的花销太大,单凭老头子一人只能填补日常生活的费用。虽说打拼出一番事业受到阻碍,老头子仍未放弃,鼓励自己的妻子一同支持自己的梦想。

老婆子是怎样的人呢?她一定很温柔也一定很善良,因为她支持丈夫的决定并对他百依百顺,他俩从小在一起直到现在也未分离,她以前很漂亮,但她现在很难看,因为松弛蜡黄的皮肤和满是褶子的脸,她年轻时很长一段时间里和丈夫一起在工地做体力活,吃饭吃的很多胳膊和大腿因为劳动和经常的用力异常结实全没有先前在村里实那般娇嫩,因为她喜欢他,她为他付出了所有也从未想过他会厌烦自己。

小姑娘也想要个白胖小子,可是自从来到城里后,夫妻两就再未有过进一步的接触,一方面是因为村子里的迷信思想,说做活的男人最好不要把休息的时间浪费,二是因为过度的劳累导致她的脑袋一陷在枕上便昏昏睡去,她总以为小伙小也似她一样累,累到不能逗趣作乐,她一直在等,等到合适的机会他们俩能回到少年时代,一起躺在翠绿的香樟树下,底下是青春和野花边上是风儿在轻轻吹,于是小姑娘熬成了老婆子,白胖小子没了着落,而这家店似乎成了他俩爱情的结晶。

来城里的头几年,小伙子从未有一天好觉,他的脑子装着满满的抱负,出人头地的梦幸福美满的家庭和坐在旋转椅子上指手画脚的官僚做派,可一回到烟尘四起的施工现场搭建的临时住所里,和年轻的媳妇躺在两张行军床拼接而成的大床上,他的身体虽然劳累可是内心如火一样烫,他不忍心叫起酣睡的妻子,一方面是出于心疼,另一方面是对自己无能的歉疚,没有能力一事无成他有什么资格和她在一起?

城市里的夏夜少了晚风,那天天气异常炎热,即使点了蚊香依然可以感受到忽远忽近的蚊子振动自己的翅膀,他听见外头野猫的叫声,嗷呜嗷呜的寻求着配偶,他睡不着,今夜无眠更难平息,他歪头瞥了一眼妻子,她已经睡着了平稳的呼吸声从她的肺部顺着鼻腔毫无障碍的传出,同时从她的嘴里也传来咔滋咔滋的声音,她还会磨牙哩他以前一直未曾发现。已经三个月了,进城打工到现在已经整整90天了。

90天的虚度良宵,对于大多数夫妇无疑是件难以忍受的事情。他翻来覆去让行军床嘎嘣嘎嘣的响妄图闹醒熟睡的妻子,可她却像个木头一样,一动不动。他直起身子坐在床上,拉下了裹在妻子身上的被子,瞄了一眼妻子圆润的身躯,乘着月光还附在她薄薄的睡衣上唤起了昔时的回忆,他们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在香樟树下嬉戏耍闹,她如何一次又一次依偎在他的怀里,他又如何一次又一次枕在她的大腿上,此时窗外的野猫叫出了凄厉却绵长的一声。

他的手掌轻拂就像清晨太阳逐渐照耀身下的山峦和丘坳。

他不能再控制自己的感情了,他觉得他应该握紧她的手,那会是什么感觉呢?柔软的像碳酸饮料里飞旋的气泡一样,他第一次握住她的手是什么时候呢,他忘记了,她只觉得那双手白嫩光滑像块豆腐,他握的越紧越能感受到那小手的软糯,桂花糕一样的粉嫩的小手他的心怦怦跳着。可是现在呢?

枯萎干燥像即将凋零的鲜花,洗不干净的水泥已经发硬,附在了起了茧子的手掌和指头间的缝隙上,他的手越握越紧,仿佛想要将成为事实的幻觉揉碎,但手掌上传来的触感丝毫未改,依然粗糙且干燥比不上一块干巴的洗碗布。妻子感受到了手腕上的疼痛,醒了过了,张开睡眼惺忪的双眼,有气无力的问到“干嘛呢,大晚上不睡觉吗,把我的手捏疼了”。

他只是坐在床上,不说一句,默默地看着妻子,放开了握紧的手,月光照在妻子的脸上,冷冷的,把新增的皱纹和上移的发际照的一清二楚。

“有事就说,大晚上的捏人的手干嘛,把我捏疼了,赶早还得搬水泥呢,快睡吧。”妻子有气无力的侧躺在床上,翻了下身子,拉紧了被扯下身的被子,感受到了手上的力道消失了,又陷入了安稳的睡眠。

冷冷的月光凉了自以为是的梦想,从那一刻起,屋外的野猫不再吵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