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迹再现:《祥龙石图》中的多重景观
出生在宋代,便注定会喜欢上石头,皇帝也不例外。
中国有漫长的欣赏奇石的传统。在这个传统中,宋徽宗赵佶也许不是最有名的一个,但一定是最狂热的一个。他的“花石纲”被写进了小说,他苦心经营的艮岳中的石头至今仍有传世,人们相信在北京的北海、上海的豫园、苏州的留园仍能看到徽宗宫廷的奇石。[1]不过,这些石头与宋徽宗的关系,都比不上一块名叫“祥龙”的石头。这不是一块真正的石头,而是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的一幅画。这幅《祥龙石图》(图1)历代均传为宋徽宗的手笔,不仅因为画上有他亲笔所写的图记,还有亲笔落款和那个奇怪的花押“天下一人”。[2]皇帝的绘画,开风气之先。作品中既展示了图画,也展示了题诗,还有漂亮的“瘦金体”书法,这种诗书画一体的整体面貌,要晚到两百年后的元代才成为中国绘画的普遍风尚。
皇帝为什么要画这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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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赵佶《祥龙石图》 卷 绢本设色 53.9厘米×127.8厘米 故宫博物院
祥瑞图
《祥龙石图》画在细密的绢上,目前装裱为一幅手卷,画心很高大,纵53.9厘米,横127.8厘米。画心其实可平分为两个部分:右半边,也即开头的部分,是画;左半边是为说明画而配的文字。画的部分,一块深色的石头被空白的绢面包围,石头画得非常有实体感,与虚无的空白形成有趣的对比,空白的空间给人无穷想象。而左边的题字将会告诉人们该如何想象这个空间。长篇的题字把左边的绢面填得满满的,重要性甚至要超过画的部分。如果没有这段文字,人们将很难理解画面那块显得有些孤独的石头。题字是典型的宋徽宗的瘦金书,分为三个部分:序、诗、落款。序和诗全文如下:
祥龙石者,立于环碧池之南,芳洲桥之西,相对则胜瀛也。其势腾涌,若虬龙出,为瑞应之状。奇容巧态,莫能具绝妙而言之也。乃亲绘缣素,聊以四韵纪之:
彼美蜿蜒势若龙,挺然为瑞独称雄。
云凝好色来相借,水润清辉更不同。
常带瞑烟疑振鬣,每乘宵雨恐凌空。
故凭彩笔亲模写,融结功深未易穷。
这段题记一开始就给我们提供了观看画中石头的具体语境。这块石头,是宋徽宗皇宫中的一块奇石,有个动听的名字“祥龙石”。徽宗亲笔题写“祥龙”二字在石头的上部。这应该是显示徽宗对石头的命名已经被镌刻在石头上。石头放置在皇宫的后苑,“环碧池”的南边,“芳洲桥”的西边。“环碧池”,根据徽宗的宠臣蔡京《太清楼侍宴记》的描述,是大内后苑的一个池塘。[3]不过目前在史料中找不到“芳洲桥”。“芳洲”意为水中长满香草的小洲,“芳洲桥”或许是环碧池上的桥,通往池中的一处小岛。这座小岛,可能就是与矗立在岸边的祥龙石相呼应的“胜瀛”。“瀛”是海中仙山,“胜瀛”意为与海中仙山可相比拟,大约是环碧池中的一座假山。宋徽宗尽管只给出了一些抽象的名字,但我们似乎还是能够在脑中构建出一个皇家庭院的一角。皇帝在后苑赏玩时,大致的路线将会围绕环碧池展开,他肯定会登上芳洲桥来到池中央,每次他应该都会先经过池边的祥龙石,然后再过桥来到胜瀛。
这块石头为什么会被皇帝单独拈出,要用图画的形式表现出来?原因似乎并不复杂,因为这块奇石竟然像一条蜿蜒盘旋的龙,而龙是皇帝的象征。这种巧合被视为一种吉祥的瑞兆。落实到画面上,究竟龙形如何呈现,毕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这块石头虬曲而上的特点是显而易见的。在题诗中,徽宗描绘了这块石头在云、水、烟、雨四种不同景物烘托下的样子,它变化多端,感觉随时都可能变化成真龙飞上天去。
作为统治者,自然希望看到国家祥瑞不断。宋徽宗对祥瑞现象的热衷在画史中十分著名。根据南宋初年邓椿在《画继》中的记载,徽宗皇帝即位之后,一片太平盛世,各种祥瑞层出不穷,徽宗一一画下来——自然都是宫廷画家代笔。起初画了十五种,动物有赤乌、白鹊、天鹿等,植物有桧芝、金柑、骈竹、来禽、并蒂莲等等,汇集成一套册页,名为《宣和睿览册》。后来祥瑞越出越多,于是便有了第二册、第三册,每册还是十五种,据说最后竟然达到上千册,那么算起来就是约一万五千种祥瑞,几乎是一部祥瑞百科全书。你能想象得到的,里面全都有,包括名花名草、珍禽异兽,有素馨、末利、天竺、娑罗、玉芝、甘露、阳乌、丹兔、鹦鹉、雪鹰、雉鸡、巢莲龟、盘螭、翥凤、万岁之石、连理芭蕉、纯白禽兽,等等。有趣的是,现存的传为宋徽宗的绘画,还有与《祥龙石图》十分类似的另外两件:藏于波士顿美术馆的《五色鹦鹉图》与辽宁省博物馆的《瑞鹤图》。有人认为这三张画可能就是《宣和睿览册》那一万五千件中仅存的三幅。这些祥瑞中有一种叫“万岁之石”。石头万年不朽,而皇帝称“万岁”,“万岁之石”显然也是一种政治性很强的祥瑞,与祥龙石意义相似。
这大概是目前的学术界对于《祥龙石图》以及宋徽宗朝其他的祥瑞图画的认识。不过,这并没有能够解答我们的疑问:宋徽宗为什么要画这块石头?他为什么要这么画这块石头?在《祥龙石图》的题记里,宋徽宗提到他之所以把这块祥龙石画入图画,是因为这块奇石“莫能具绝妙而言之也”,其奇妙之处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于是“乃亲绘缣素”。那么,绘画究竟如何去表现各种绝妙呢?
枇杷树
让我们从最朴素的问题问起:这是块什么石头?有多大?
一般的回答是太湖石。[4]不过,太湖石在而今的许多人那里只是一种笼统的称呼园林奇石的说法,狭义的太湖石仅仅是指太湖中产的石头。在宋代,奇石的种类非常多,以杜绾撰写于北宋末、南宋初年的《云林石谱》为例,书中列出了将近七十种奇石,大部分按照产地冠以不同的名称,前六种依次是:灵璧石、青州石、林虑石、太湖石、无为军石、临安石。太湖石虽然名列前茅,但只排第四。除了太湖石产自水中之外,其他几种全部产于土中。产自水中的太湖石体量巨大,动辄数米,开采时耗费人力财力,按理来说应该相当宝贵。的确,在唐代时太湖石是最受欣赏的石头。[5]不过到了宋代,赏石的风气有所不同,人们越来越欣赏那些小巧的,甚至可以放在几案上、铜盆里的拳石。这前六位中,除太湖石以外的石头,既有大到数尺的,也有小到几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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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祥龙石图》局部
猛一看,我们似乎无法判断这块孤零零的祥龙石的大小。不过仔细看来,在祥龙石的顶部有一个奇特的平台,平台上有土,土中种着两株植物(图2)。一株枝繁叶茂,其最大的特征是叶片细长,边缘还有锯齿形。这株植物,很可能是枇杷。对于宋徽宗的宫廷而言,枇杷毫不陌生。徽宗另有一幅传世画作《枇杷山鸟图》(图3),着重画的就是枇杷果。不过,对于宋代人来讲,枇杷很重要的一个作用是药用,最重要的倒不是它的果,而是它的叶子。北宋人苏颂在编纂药书《本草图经》时如此描述枇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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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赵佶《枇杷山鸟图》 页 绢本水墨 22.6厘米×24厘米 故宫博物院
枇杷,旧不着所出州土,今襄、汉、吴、蜀、闽、岭、江西南、湖南北皆有之。木高丈余,肥枝长叶,大如驴耳,背有黄毛,阴密婆娑可爱,四时不凋。盛冬开白花,至三、四月成实……
可见枇杷是南方的产物,那么在北宋东京汴梁也算作珍贵的植物了。《东京梦华录》中就没有记载枇杷,说明在北方是少见的。在北宋皇家收藏著录《宣和画谱》的记载中,北宋宫廷画家赵昌、易元吉就常常描绘枇杷。可见枇杷作为一种珍贵的物产,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在北宋宫廷中具有和《宣和睿览册》中那些南方来的珍贵花木同等的祥瑞含义。至于枇杷下的那株植物,可以看到是一种叶片互生的小灌木,类似蔷薇、枸杞等,但缺少进一步的特征供我们分辨。
临安石
在石头顶部两株植物的映衬之下,祥龙石显得很高大,但如果按照植物的比例,这块石头也不会太大,高度应该在一二米之间。这个尺寸,很可能并不是太湖石。
《云林石谱》所列的第六种是产自杭州的临安石:
杭州临安县石,出土中,有两种:一深青色,一微青白。其质奇怪,尖峰崷嵂,高者十数尺,小者数尺,或尺余,温润而坚,扣之有声。间有质朴,从而斧凿修治,磨砻增巧。[6]
这种石头比太湖石小,但是比灵璧石、青州石等要大。大可到十几尺,也即三四米;小则数尺,即一米多。杜绾接下来以一块临安石作为例子,这个例子里的石头曾经长期放在杭州的寺庙里,后来被取入了宋徽宗的内府:
顷岁,钱塘千顷院有石一块,高数尺,旧有小承天法善堂徒弟,折衣钵得此石,直五百余千。其石置方廨中,四面嵌空险怪,洞穴委曲,于石罅间植枇杷一株,颇年远。岩窦中尝有露珠凝滴,目为瑰石。元居中有诗略云:“人久众所憎,物久众所惜。为负磊落姿,不随寒暑易。”政和间,取归内府,亦石之尤者。
这块奇石高数尺,有一二米。它玲珑剔透,四面都可观看,有许多孔洞。更有趣的是,不知何人在何时于石缝中种下了一株枇杷。另一个神奇之处,是岩洞中凝结露珠,常会滴落下来。因为这两个特征,这块石头被视为珍宝,在宋徽宗政和年间(1111—1118)被选入宫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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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祥龙石图》局部
令人惊讶的是,这块临安石在好几个方面都和祥龙石相吻合。二者大小相近,同样四面玲珑剔透,有许多孔穴。更加重要的是,在石头上都有一株枇杷。奇石上面泥土稀薄,而枇杷却能与奇石一起生长,堪称奇观。《祥龙石图》绘制的时间不详,但应该不早于政和年间,甚至到宣和年间(1119—1125),此时那块临安石应该已经进入宫廷多年。祥龙石,难道就是这块临安石?或者说,这块临安石,难道就是祥龙石的原型?
临安石岩洞中有露珠凝结,这也是奇景。祥龙石又如何呢?
在祥龙石的石体中央,有轮廓奇特的透空孔窍,在孔窍的右方有一个凹下去的大圆洞。粗看起来一团深色,其实洞中长着一丛草状的植物(图4)。当然,它并不是杂草,真正的杂草在祥龙石的脚下。岩洞中这丛植物,十多根长条状的叶子平行地从下方伸出,上面还有青绿色,这应该是一丛菖蒲。[7]菖蒲有许多种,常见的叶脉像剑一样的菖蒲生长在水边,而且植株较大。岩洞里的应该是矮小一些的石菖蒲。石菖蒲,乃“石上菖蒲”之意,盛产于长江流域及江南各省,可长在山涧溪流边,也可长在水石缝隙里。它的适应能力很强,喜欢潮湿的地方,有时候都可以不用土,但必须有充足的水分。苏轼有《石菖蒲赞》,讲到石菖蒲这种特点:
凡草木之生石上者,必须微土,以附其根,如石韦、石斛之类。虽不待土,然去其本处,辄槁死。惟石菖蒲,并石取之,濯去泥土,渍以清水,置盆中,可数十年不枯。虽不甚茂,而节叶坚瘦,根须连络,苍然于几案间,久而益可喜也。
陆游也是养石菖蒲的专家。他在《堂中以大盆渍白莲花、石菖蒲,翛然无复暑意,睡起戏书》一诗中讲到,他用大铜盆和“涧泉”来养石菖蒲,在炎炎夏日产生出奇的凉意。南宋后期吴怿所著《种艺必用》是园艺学的著作,也讲到了石菖蒲,同样提到须用“石泉及天雨水”,而不能用一般的“河井水”。他特别提到,即使是用雨水,也要先用缸贮满,沉淀三五日,反复过滤,等到彻底去除渣滓之后,才可以使用。石菖蒲能够长在祥龙石的岩洞里,说明祥龙石和能够凝结露珠的临安石一样,岩洞中也能产生水分,也许也是露水,也许就是积雨。这不禁又让我们想起,徽宗在画后题诗里就提到这块石头正是在朦胧的阴雨天里显得特别有姿态,仿佛是呼风唤雨的龙:“常带瞑烟疑振鬣,每乘宵雨恐凌空。”
除了可用于盆景观赏,石菖蒲还是重要的药材,根茎可入药。《水经注》中说:“石上菖蒲,一寸九节,为药最妙,服久化仙。”这个说法来自葛洪《神仙传》里的一个故事。汉武帝在嵩山遇见一位仙人,仙人乃是“九嶷之神也。闻中岳石上菖蒲一寸九节,可以服之长生,故来采耳”。南北朝时代的江淹有《采石上菖蒲诗》,也有浓重的仙气:“冀采石上草,得以驻余颜。赤鲤倘可乘,云雾不复还。”生长茂密的石菖蒲,尽管在画中隐而不显,却是长生不老的灵药,似乎正等待慧眼的发现和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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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 佚名《端午戏婴图》 页 绢本设色 24.5厘米×25.7厘米 波士顿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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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 《端午戏婴图》中的两个菖蒲盆景
多重景观
如此来看,这幅画似乎是一种祥瑞的集合,祥龙石、枇杷、石菖蒲联合起来,组成一个富有深意的画面。画面所画的不只是一块形状奇特的石头,还有围绕这块奇石所形成的多重景观。
第一重景观是祥龙石所占据的空间,即徽宗所说的“环碧池之南,芳洲桥之西,相对则胜瀛也”。正是在这个皇家园林里,与模仿海水和仙山的宫廷池沼、假山搭配在一起,这块像虬龙一样的石头才显现出特殊的瑞应之意。可是这重景观在画面中并未得到具体描绘,画中只有祥龙石。
第二重景观是祥龙石顶部的平台,这里生出一株枇杷和一株未知的灌木。值得注意的是,平台上不仅有泥土,还有一层圆形卵石,换句话说,祥龙石上还有另一种石头。这可不是一般的小石子,在宋代,这种小卵石是盆景中常用的观赏石,有的以漂亮的颜色和奇怪的纹理为主,譬如《云林石谱》中的“玛瑙石”,类似今天的雨花石;有的以晶莹剔透的质感和圆润的形状为主,譬如《云林石谱》中的“登州石”,即今天的山东蓬莱海边的小卵石,洁白晶莹,粒粒圆熟,小如芡实,大如樱李,俗称“弹子窝”。波士顿美术馆藏有一幅南宋《端午戏婴图》(图5、6),其中画了好几个盆景,不仅有菖蒲拳石盆景,还有一个红蕉拳石盆景,里面就铺了一层红、蓝等不同颜色的椭圆形卵石。如此一来,祥龙石的顶端就变成了一个大型的盆景。
不仅如此,祥龙石的中间部分还有第三重景观,亦即那个长出石菖蒲的大洞。不经意地一眼扫过,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仔细观察,才会看到蓝绿色的菖蒲从洞口生长出来。这也形成了一个盆景。只不过和顶端的枇杷一样,这景不是在盆中,而是在石上。
这三重景观,从大到小,从再现园林到模拟盆景,经历了好几重缩微,构成了一个整体。祥龙石在园林空间中成为瑞应,枇杷和菖蒲则在祥龙石上成为另外两种瑞应。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更大的祥瑞景观。祥瑞,是上天对于帝王统治的嘉奖。如何正确地解读上天的信息?这大概就是徽宗在题诗的最后一句所感慨的“融结功深未易穷”。所谓“融结”,意为融合凝聚,常用来指山川形成的过程,石头自然也是山的一部分。“融结功深”就是指山川、奇石的形成所反映的宇宙玄理。徽宗早已感觉到无法用语言来完全传达这块石头的妙处,因此试图用图像展现出来。不过,他是否完全“穷”尽了其中的深邃玄理呢?这个问题,大概需要今天的我们再次做出判断了。
注释
[1]单国强:《赏石与中国绘画》,《故宫博物院院刊》1999年第2期。
[2]对宋徽宗绘画的重要研究很多,如徐邦达《宋徽宗赵佶亲笔画与代笔画的考辨》,《故宫博物院院刊》1979年第1期;Maggie Bickford(毕嘉珍),“Emperor Huizong and the Aesthetic of Agency”, Archives of Asian Art, vol. 53 (2002/2003), pp. 71—104;伊沛霞(Patricia Ebrey)著、韩华译《宋徽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
[3]秦宛宛:《北宋东京皇家园林艺术研究》,河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年,23—25页。
[4]余辉:《在宋徽宗〈祥龙石图〉的背后》,《紫禁城》2007年第6期。
[5]杨晓山著、秦柯译:《石癖及其形成的忧虑:唐宋诗歌中的太湖石》,《风景园林》2009年第5期。
[6](宋)杜绾等著,王云、朱学博、廖莲婷整理校点:《云林石谱:外七种》,上海书店出版社,2015年,4页。
[7]石慢(Peter C. Sturman)也注意到了这丛植物,认为是水仙。参见Peter C. Sturman, “Cranes Above Kaifeng: The Auspicious Image at the Court of Huizong”, Ars Orientalis, vol. XX (1990), p. 50, Note. 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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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雨清畿甸,朝阳丽帝城。
丰年人乐业,垄上踏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