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蓝色高地

刘健彷

1

夜色沉沉,凉如深井。

江明从梦中惊醒已是深夜,他觉得心神不宁,感到被子下面的身体疲惫不堪。他掀开被子,把腿搭在卷起的被子上,以为这样会好一些,可是根本不管用,他的全身还是如捆着麻绳般难受。

天刚亮的时候,母亲又打来了电话。

母亲说她夜里做了个梦,梦见江明回老家了。母亲还说可能是江明的魂回老家了,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地让江明去寺庙安魂。母亲可能是上了年纪,就这件事反反复复说了几遍。母亲还说山娃开始在家养鸡了,过个一年半载,山娃就能娶上媳妇了。山娃是江明儿时的伙伴,江明离开村子出外打工时,山娃也想跟着去,但他爹娘说他家就一个男娃子,家景不赖,用不着离乡背井。江明知道,母亲说山娃的事,其实还是在说他的事。母亲是以山娃娶媳妇的事激励江明,提醒江明不要忘了挣钱娶媳妇。母亲的口气中带了些许伤感,让江明心里更加难受起来。

接完母亲的电话,江明觉得心里怪怪的,身子也有些飘,空虚的感觉彻头彻尾地淹没了他,让他无法确定自己的魂还在不在自己的身上。每次母亲唠叨让江明娶媳妇的事,都让江明感到有些灰心。江明早已经厌烦了这件事,也不愿听母亲唠叨它。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江明仍盯着天花板发呆,脑子里思绪纷飞。母亲说他的魂回老家了,江明想自己多年都没回老家了,魂回老家就回老家了,让他的魂回老家休息休息,休息好了再回到身上就行了。想到母亲让他到寺庙招魂的事,他觉得好笑。

胡思乱想的江明,忽然就想起了赵总。赵总叫赵越,是一个比江明要累千倍万倍的人。他是北方冰山饮料集团公司的老总,名声很响,外界传闻也多。公司里的人都敬畏他,总是对他唯唯诺诺。江明也经常听到别人议论他,说赵总太有魄力了,说赵总代表的是一个蓝色高地。江明听着别人的议论,心想他们为什么要说赵总代表的是蓝色高地呢?为何不说代表的是金色高地?金色多有气派,银色也比蓝色好啊。江明拿这样的问题问别人时,别人就说他脑子简单,不懂赵总,不懂这世上的事。事实上,江明真的是不懂赵总,也听不懂人们所说的蓝色高地。他只知道,赵总是一个响当当的大人物,是一个别人想见都要提前预约的重要人物。也许,别人议论的那个蓝色高地,是更深刻的东西,是江明力所不及的东西。他听不懂,也就不打听这事了。只是,他本能地向往着那个高地,向往着那片蓝色之光。

2

江明从二十岁就跟了赵总。这似乎是命运使然。

江明能跟上赵总这样的大人物,觉得这是他的福气,是他前辈子修来的福气。周围的人也说是他的福气,还说他家的祖坟风水好。福气本来离江明很遥远,谁知突然间就这样严严实实地包裹了江明,一些让江明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竟都落到了他的头上。有人说他的命好,有人说他撞了狗屎运,总之说啥的都有。江明听着有些刺耳、有些不舒服,还有些感恩。福气带给他的是生活条件有了改观,内心的需求却越来越贪婪。

江明稀里糊涂地就成了赵总的人,他自己竟觉得像梦一样不真实。他反复地告诉自己,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不去管,什么都不要管。因为他心中供奉着一个蓝色高地,他就要为这个高地而活着。可是更多的时候,江明又感到许多事情都是虚幻的,无法落到实处,他的心绪也飘飘地回不到胸腔里。他的胸腔里空空的,他很想搬块大石头压在胸腔上,好让这样的重量压住他似乎就要飘到天空的身体。

自从江明跟了赵总,江明就不是以前的江明了,他有了变化,举手投足间似乎也有了不寻常的意义。那种细微的变化只有他自己能觉察到。有的时候,他会为自己的变化而恍惚。有的时候,他又为自己的变化而欣喜。不过,在某些时候,特别是他近距离地面对赵总的时候,那种真实而空虚的感觉强烈地逼向他,让他始终感到赵总离自己很远,远得让他分不清赵总是人还是神。

赵总当然是人,又忙又爱发脾气。他对他的手下经常发脾气,他发起脾气来地动山摇,公司的人都怕他。

赵总对谁都发脾气,就是对江明不发脾气,客气中略带亲切。这点让江明很奇怪,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只能慢慢地去体会那些说不明道不清的滋味。有时候,江明竟还盼着赵总对他发一次脾气,好像只有赵总对他发了脾气,他才会和公司里的人一样。这种盼望特别急切的时候,就像老家炉灶里的柴火一样在他的眼前烧着了,劈啪作响、火光飞溅。江明站在这堆火面前,飞溅四射的火花烤着他的脸、烤着他的心,在他身上注入了一种能量,在他空空的胸腔里填充进去了一些庞杂而模糊的东西。

江明圆圆的脸,显得质朴厚道,说话声音很有磁性。身材直溜溜的,打扮起来,有点明星范儿。也许是因了这一点,赵总很喜欢江明,有外面的人送来名牌服装皮带什么的,赵总经常都会送给江明一些。江明把自己打扮起来,人模人样的。他那些打工的老乡,都以为江明发达了,总是三天两头打电话请他出去吃饭。他们请他吃饭,最后掏钱买单的总是江明。江明去了几次,难以应付那些老乡越来越大的胃口,他就很苦恼。

夜里睡不着觉时,江明想起家乡的许多事儿,苦恼就强烈地在他的心头打转,他想找个人说说,想来想去怎么也找不出一个人来。赵总就睡在他对面的一张床上,睡着的赵总眉头一直皱着,那皱褶里仿佛隐藏着天大的事。江明睡不着时,就会悄悄看着赵总皱着的眉头,他总是想把那些大事从那皱褶里抠出来,好让赵总睡个安稳觉。每次看着赵总皱起的眉头,江明就觉得自己的苦恼不算个苦恼了。老乡再打电话请江明出去吃饭时,江明就说自己出差了。老乡听了江明的话,越发地觉得江明了不起,说江明长大本事了,都坐飞机出差了。江明不知说什么好,等老乡说够了,他就轻轻地挂断了电话。

江明发达的消息传回了老家,父亲再接到他打回家的电话时,就激动得哭起来。江明鼻子也酸酸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没有发达,但他又不能把这个真实得近乎残酷的消息告诉父亲。每次他给父亲打完电话后都有几夜睡不着觉,他发达的消息在家乡像人们口中传说的蓝色高地,闪着神秘的蓝色之光。可是在他看来,他发达的消息更像是一个美丽的泡沫,不知哪一天会幻灭。他有些恐惧,他不知道泡沫幻灭后自己往何处去,父亲母亲的脸往哪里搁。

江明现在二十六岁了。他侍候赵总六年,心没有变大,反而越来越小了,小得心里只装得下赵总。

赵总五十岁出头,身上似乎有一种排山倒海的力量。为了公司的事,赵总经常对他的下属发脾气,有时候把公司部门的那些经理骂得狗血喷头,那些人点头哈腰地挨骂,不敢吭声。江明第一次看见赵总骂人时,他很恐惧,那种恐惧似乎把他的瞳孔都撑大了。他盯着赵总不断挥动的手,盯着赵总扇动的嘴,觉得赵总是个庞然大物,谁都无法靠近。公司里的人都说赵总是个复杂的人,但赵总的生活却极为简单。赵总在公司的时候,就住在办公室的隔壁。两间房子里放了两个床,一个床上睡赵总,一个床上睡江明。赵总夜里经常做噩梦,这种困扰让赵总的脸色呈现在白天的阳光中时,显得阴郁难看。可能是因了噩梦的缘故,赵总睡觉时身边就得有人为他驱赶噩梦。江明就是那个为赵总服务的人,赵总头发长了,他去请理发师来公司。赵总换洗的衣服,他送到干洗店。有关赵总生活上的事他全包了。他眼里有活、手里有活,从不做让赵总不高兴的事。

江明跟了赵总一段时间后,就去桃林里砍了一截桃木,做了桃木剑放在赵总的枕头下,说是能避邪。说来也巧,在江明把桃木剑放在赵总的枕头底下后,赵总做噩梦的次数似乎就少多了。赵总不信桃木,却看重江明给他做桃木剑的过程。似乎只要江明跟他睡在一个屋里,那些阴暗的梦就会逃到别人的黑夜里去了。没有了梦的困扰,赵总白天工作起来就精神多了。也许是因了这个原因,赵总就更加看重江明,许多生活中的小事,赵总都交给江明去办。

慢慢地,江明在公司里就有了一点小小的权力。

江明不知道赵总看重他什么,只知道他要把赵总放在心里。只要赵总在公司里,江明就不远不近地守着他,像是守着一种信念。江明弄不清赵总怎么就成了他的一种信念,可他就是愿意守着这种信念活着。以前他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思,现在他觉得自己活着还是有盼头的。这种盼头是模糊的,不怎么具体,不能确定是什么。但这个盼头就是生生地牵扯着他,让他内心愉悦和欢喜。也许正是因为这种不确定性和模糊性的感觉,才让江明觉得生活多多少少有了些意思。有意思的生活,总是和赵总紧密相连,好像赵总好,江明就好。江明盼着赵总好,就像老家的父亲盼着地里的庄稼好一样。

3

江明的老家在大山深处。兄弟四个,江明是老大,只读了初中,家里就让他出门打工挣娶媳妇的钱。他从小就被家人决定了要背井离乡的。他的家乡有很多像他这么大的少男少女出门寻找生计,有的出去当保安,有的出去小偷小摸,有的出去做民工,有的出去开发廊。江明糊里糊涂地闯进了一个足浴按摩培训班,受训一个月后,被介绍到北方的一个足浴中心工作。

足浴按摩是一个特殊的行业,经常被人们说三道四。

江明条子好,脸面清秀,很得女客的欢喜。但是北方的城市里不兴给小费,江明的收入一直很低。足浴中心规定,男客由女按摩师服务,女客由男按摩师服务。江明的客人一般都是女的,四五十岁的,全都用同情的目光看他。有的可怜他,就问他为什么不继续读书。江明常常说自己不喜欢读书,从小就梦想做个按摩师,一副自甘堕落的样子。那些女客就收起怜悯的眼光,露出鄙夷的神情。江明习惯了,也变得麻木了。他把自己的心用厚厚的油布包裹起来,把自己的肢体磨成木头一样没有感觉,他在自己的眼睛里揉了一层又一层的沙子。

在给别人洗脚的那些日子里,江明觉得自己是个空心人,为了活下去而忍受着各种挤压。周围的各个角落里充塞着点点滴滴不平等的事情,空气里似乎全是参照物,让他时时都在卑微地仰望着什么。这样的挤压不是表面的,而是一种潜在的暗暗放射着毒素的内在的破坏力,让江明的内心深处暗暗滋生着一种发霉的迹象。他没有崩溃的感觉,只是觉得这种没有温度的日子过下去或不过下去都没什么区别。很多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活着的死人。

足浴中心是个挣钱的地方,江明的师兄师妹都厚着脸皮变着法儿让客人多消费,江明从不干这样的事。他觉得自己要是伸手了,他用油布包裹的心就会被撕开裂口,有可能会持续不断地流血。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恐惧的生活状态。他不想陷在这种天天让心潮起伏的状态中,他只想活在把自己忘记的状态中。在这份讨生活的职业中,他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他索性就不想以后的事情。有时候,也有客人会给江明小费。江明就接了,从牙缝里挤出谢谢的字眼。他感到挤出这两个字比给客人按摩还要费劲,像是背了一座大山在后背,那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只有他自己清楚,别人都是感觉不到的。身边的师兄师妹,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有的走时还拉江明一起走,江明却走不了。他每月要给父母寄钱,在没有找到新的职业时,他无论如何是不能离开足浴中心的。

直到有一天,赵总出现了,他是带着跟班出现在足浴中心的。他块头很大,大高个子,肚子鼓出来,像个山丘一样稳稳地贴在壮硕的身体上,显得很伟岸、很有气势。特别是他的眼睛,目光像刀锋一样扫视周围的环境,不经意间就会让有的人畏缩。还有他那粗重的眉毛,似乎暗含着一种奇特的元素,看上去不怒而威。他大步走进足浴城,一句话也没说,空气中却已显示出他不同凡响的身份重量。他的跟班紧随着他,前后左右地侍候着。那跟班和他年岁差不多,却比他矮了许多,也瘦了许多。跟班叫嚷着说他们赵总不要女的,要男的。

赵总一屁股坐在足浴沙发椅上,闭目养起神来。看他的样子,像是刚从背上卸下了一座山。不过,他肚子上的那个小山丘似乎还在压着他,让他坐下时还不能完全放松下来。躺下的他,脸上满是疲惫,几乎懒得睁眼,也懒得看周围的环境。

足浴中心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人,慌乱了一阵后,就让江明出去应付了。江明望着这个重量级的男人,对他肚子上的小山丘有些畏惧,但他还是麻利地端来了足浴中心里最贵的中药泡脚水,将山丘下面的那双脚泡进了木盆里。泡脚的过程中,赵总扭动了几下身子,传递出一种他不舒服的信息。江明忙给他调整了沙发椅的高度,他这才躺着不动了。

江明一直侍候女客,突然侍候男客,有些不适应,手劲难免有点轻。他捏脚时感觉客人的脚板是硬的,有厚厚的老茧。他想,这个男人走了多少路啊,脚板竟是如此的坚硬。这双脚比他以往捏的女客人的脚,要大许多,也就会多费些工夫。江明平时捏惯了女客人的脚,脑子早已麻木,手法也是机械的。慌乱中突然捏男人的大脚板,他的脑子竟活跃起来,心想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什么来路,会不会给他小费,会不会鄙视他。江明的脑子想了许多事,江明的手法还是老套路,轻得就像在客人的脚上挠痒痒。

闭目的赵总突然睁开眼睛,瞪着江明说:“怎么搞的?手劲还不如个女娃子,你是在我身上绣花啊?”

站在旁边的跟班说:“使点劲啊,我们老总要男的,就是想松松筋骨。你可得侍候好了。我们赵总若不满意,别想让我们付费。”

江明听此一说,心里有数了。他知道此老总非彼老总,他是来赶走疲劳的,不是来享受休闲的。江明那天第一次使出了浑身解数,把他的按摩技术发挥到极致。他还从来没有这样雄心勃勃地给客人按摩过,其实那兴奋的情绪里多多少少掺杂了一种叫作恨的东西。江明几乎是吐出了胸中长久以来的一口浊气。他抱着赵总的臭脚丫子按摩时,想起父母让他出外打工的初衷和自己微薄的收入,觉得娶媳妇竟是那么遥远,他啥时候才能实现父母的愿望呢?遥远的愿望刺激着江明的大脑,也让他的手指充满了一种奇特的力量。渐渐地,他的双手面对那双大脚板时竟显得无比灵动,轻按重按讲究章法和力度,点击穴位也显得稳准狠,似乎很有穿透力。他以为赵总会疼得喊叫起来,没想到他竟舒服得睡着了。江明用力太猛,他自己也出了一身汗,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渗透出来,显出一种隐隐的光泽,额头显得明亮起来。

江明就是那天被赵总看中的。

赵总睡醒后看了江明一眼,离开足浴中心时问了江明一句话,问江明愿不愿意辞职跟他去干。

江明说好啊,有好地方,谁都愿意去。

江明当时以为赵总是随便说说,没当真。可是第二天下午,赵总的跟班就来找江明,说赵总身边缺个勤务员,看他挺机灵的,人也干净,就想用他,每月三千块钱工资。赵总的跟班还说,赵总需要江明按摩的手艺,江明若干得好,工资很快就会涨起来,说什么也比在足浴中心捏脚强。

好事就这样意外地降临在江明的身上。

江明鼻子有点发酸,怕自己的热泪盈眶让足浴中心的师兄师妹看见,就下死力不让那沉重的或者是轻浮的、感激的或者是迷茫的泪水曝光。他低着头,脑袋始终耷拉在胸前,嘴里一个劲地说:“我去!我去!我去……”

就这样,江明跟着赵总的跟班来到了冰山饮料集团公司,来到了赵总的身边。

赵总看见江明,就笑着说:“在那儿是侍候一帮人,到我这儿,把我照顾好就行了。”

江明想对赵总表表决心,却说不出口来,他走到赵总的背后,就对赵总的后背敲敲打打按摩起来。后背按完,他又按了赵总的头和颈椎。江明嘴里说不出虚头巴脑的话,就在手上下工夫。

赵总那天好像心情特别好,还和江明拉起了家常,赞叹江明敲背的手法恰到好处。还说江明让他一下子感到神清气爽。

江明觉得自己遇到好人了,夜里睡觉时还梦到赵总对他客气的样子。他早晨是笑着醒来的。醒来后觉得太阳是新的,比平时明亮了许多。天和地也是新的,看上去什么都欣欣向荣。江明自己也是新的,他意识到自己的新生活开始了。

赵总对江明好,公司里的人不明白其中的缘由,也跟着赵总对江明好。那些在外地的销售人员回到公司,给赵总送东西,也给江明送一些外地的特产。江明突然看到自己的周围都是笑脸,就有点云里雾里的感觉。刚开始,江明多多少少有些不适应,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后,江明还觉得挺受用。

江明侍候赵总一段时间后,他发现自己对秩序敏感到了近于疯狂的程度。一切东西都必须安排得井井有条:赵总的办公室让他打扫得一尘不染,办公桌上没有多余的东西。住宿的地方,被子必须叠得方方正正,鞋子必须放在鞋柜里,领带必须放在衣架上。他从窗口往外眺望,觉得以天空为背景的一些建筑物的轮廓也应该是一对一地保持平衡,如果有不平衡的地方,他就宁愿关上这扇窗户而打开另一扇窗户。

有一段时间,赵总一直在公司里没有外出,江明的生活仿佛很正常。又有一段时间,赵总出国了,那段时间,江明觉得很多没有生命的东西都和他作对。他去洗赵总的茶杯,那茶杯不是被打翻就是滚到地板上。赵总办公用的派克笔忽然就消失于宽阔的办公桌下面,挂领带的衣架一碰就断,居室的窗帘脱落下来。他跑到街上去买新的茶杯,去购新的窗帘和衣架。街上混乱得更厉害。乱七八糟的人群从街上经过,既不是方形队也不是长形队。商铺的门面有大有小,楼群也是有高有矮。街道有宽有窄,就连铺路的砖也是颜色各异。对于汽车的喇叭声和商贩的叫卖声他更是难以忍受,但他又毫无办法。江明走在街上很茫然,他没有办法配合这个世界的混乱无序,也没有能力给混乱无序的生活赋予一种意义。

江明安安静静地站在街角,尽可能地不看不听。他的脑子里只有赵总,也只有一种声音,那就是赵总的声音。除了赵总,别的似乎对他都没有意义。再后来,赵总不在公司的时候,江明也不到街上去,他守着赵总的办公室,守着一种井井有条的秩序。

4

冰山饮料集团公司在北方名气很大,赵总的名气似乎更大,想见他的人络绎不绝。赵总在公司说一不二,从上到下的人都怕他。赵总很忙,总是坐着飞机出去谈判,副总和经理级别的人跟着一大帮。赵总在公司的时候,江明就像他的影子。赵总不在公司的时候,江明常常为他担心,怕他有什么闪失。有时候他听说赵总在飞机上胃疼,他就很着急,恨不得长了翅膀去给赵总送药。他这样牵挂赵总,却又不好把这种担心直接传达给赵总,这就让他内心很痛苦。以前他似乎不会感到特别痛苦,只有自卑。现在自卑退到一个隐秘的角落,他第一次满怀激情地痛苦着。江明不知道,公司里的人背后给他起了个外号太监,表面却把他抬得很高。江明常常感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幸,他对赵总的感情就越发地刻骨铭心了。江明知道,过去的他是个泥娃娃,是赵总把他打造成了瓷娃娃。瓷娃娃光亮、好看,也易碎。江明很小心地活着,不让自己碎掉。

赵总不在公司的日子,江明就很无聊。无聊的时候,他就把放在赵总枕头底下的桃木剑拿出来玩弄一会儿,然后再放回去。过一会儿再拿出来抚摸很久,结果发现那桃木剑已变得光滑了,而且露出锋利的光芒来。那光芒晃着江明的眼窝子,使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随意地想象着赵总的老婆是什么样子,当然是又丑又老了。他再想象赵总的情人,当然是又年轻又漂亮了。听说她卷了赵总的一百万,在另一个城市里生活呢。江明想象着这两个没见过面的女人,觉得赵总真是可怜,连个好女人也遇不上。好在赵总有他,他就像个好女人一样照顾着赵总。这样想的时候,江明也有一种成就感,好像赵总的身家性命就系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似的。赵总撑着北方的半个天空呢,近万人要靠赵总吃饭呢。江明一点儿也不能大意,侍候好赵总就是江明活着的意义了。

江明无聊的时候,确切地说,江明胡思乱想的时候,竟然有人找他。他以为是找赵总的,找他只是个愰子。这年头,阿猫阿狗都想找赵总,江明从鼻孔里冷哼了两声,就想用冰冷的话把来人打发走。

可是站在江明面前的是一个和江明年龄一样大的姑娘,她手里拿着一本砖头厚的书。江明听见她说话,是那种标准的普通话,音调非常优美,特别好听。泉水叮咚一样,竟让江明的腿肚子颤抖了好几下。姑娘漂亮秀气,用水灵灵的眼睛瞪着江明说:“你就是那个太监?”

江明一头雾水:“什么太监?”

姑娘撇撇嘴:“皇帝身边的人呗!”

江明不知道她说的是啥意思,就含含糊糊地摇了摇头。

姑娘大大方方地说:“江明,你改叫赵明得了!我叫赵果,我喜欢你。我以后常来找你玩如何?”

江明莫名其妙,问:“我为什么要改叫赵明?”

姑娘做了个鬼脸,压低声音怪异地说:“真单纯啊?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这位叫赵果的姑娘把厚书递给江明说:“你看看吧,看书也是很好玩的事呢。”

江明抱着书,不知所措。那是一本《企业管理》,厚得有些沉重。江明从来不看书,江明一直觉得看书的事是细活,细活是由赵总这样的大人物来干的。而他是干粗活的,只要把赵总侍候好就行了。再说了,赵总就是一本大厚书,他每天侍候着这本书,一点也不想看别的书了。可是叫赵果的姑娘给了他一本大厚书,他低着头想看看这本书是不是赵总写的。要是赵总写的,他就留下来,要不是赵总写的,他就退给她。

赵果说:“你低着头做什么?你抬头看看我,我漂亮吗?”

江明抬头看了她一眼,脸红到脖子根,不好意思地说:“好,好,好看。”

赵果哈哈哈哈地笑过之后说:“你侍候赵总怎么侍候出这副德性?见了女的还红脸,假装的吧?”

江明惊慌地说:“这,这怎么会呢?”

赵果说:“不跟你开玩笑了。我来找你们赵总,赵总去哪里了?”

江明本不想说的,想扯点闲话搪塞过去,可是一张口竟露了馅:“赵总去了加拿大。”

“呵呵,出国了?我说呢,怎么都联系不上。”赵果好像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她说,“没事,赵总不在,我和你聊聊天。”

说是聊天,却不像聊天。江明那天听赵果说了许多新鲜的事,多数时候都是赵果在说,江明在听。偶尔赵果问他话时,江明才说上几句。赵果好像很喜欢江明,在江明这儿逗留了一个下午,弄得江明心里热乎乎的,竟一时把赵总忘记了。赵果说了几次要走的话,却都没走。一会儿跟江明说天上的事,一会儿跟江明说地上的事,一会儿又跟江明说国外的事。赵果说的那些事离江明很遥远,就像挂在天上的星星。可是江明愿意听,听着听着,天就黑了。赵果终于要走了,临走时她叮嘱江明要看书,过几天她会过来考他书中的内容。

江明点着头,有些不舍地看着赵果离去……

5

赵总就是在这天晚上回来的,回来后就病倒了。

江明急忙去请大夫到公司给赵总打吊针。大夫说赵总没什么大病,就是太累了,打几天吊针就好了。可是赵总只是在晚上打了两瓶吊针,第二天早晨就又忙工作去了。江明劝赵总休息,赵总说事情太多,以后再休息吧。江明就不敢劝了,只是内心极为焦虑。他常常看着赵总忙碌的身影叹息,在心里盼着不要有人来找赵总,盼着赵总办公桌上的电话不要响。他的期盼没什么效果,来找赵总的人络绎不绝,排队等候,赵总常常忙到深夜。江明就守候着赵总的夜,再盼着天不要亮,盼着让赵总多睡会儿觉。

公司大,事情多,赵总上了他的跑道,不忙不行。

冰山饮料集团公司属下有几十个分公司,据说都是收购来的。那些公司通常是面临倒闭的,一旦被赵总收购过来,全都奇迹般地呈现出蒸蒸日上的景象。有好几个公司经理是从北京请来的,听说年薪都在几十万。这样大的公司,一般人是玩不转的,只有赵总这样的人才能扛起这样大的公司。江明现在也是公司的一员,他不敢和赵总手下的那些人比,他只和足浴城的师兄妹比,他就觉得自己已经是生活在天上的人了。他没想到,一眨眼他就成了赵总的人。很多人找赵总,还得先找他,问他赵总有没有时间。有的人为了见赵总,还求他。活到被人求的分上,江明倍感自豪。他一会儿自豪、一会儿自卑,情绪像过山车一样让他没有安静的时候。

公司的办公楼很有气派,特别是门楼,不但仿古,还在门楼上雕有一条飞舞的龙。江明第一次看见那条龙,不知为什么竟觉得是赵总盘踞在那门楼上。两侧有保安站岗,门楼里立有六米高八米宽的黑岩石板,上面刻着两句话:

身在天地后,心在天地前

身在万物中,心在万物上

江明知道这是赵总亲笔题写的,但他始终不知道是啥意思。有时候他也想问问,终是开不了口。他知道,他和赵总还是有距离的。无论赵总多么的离不开他,无论他对赵总的感情多么的刻骨铭心,他和赵总还是隔着山一样的距离。那距离横在他心里,使他的心思凝重而空旷起来。自从跟了赵总后,他就把娶媳妇的事忘了,他发现自己第一次思考娶媳妇的事了。其实他一直幻想自己能成为赵总的儿子,但他深知这种幻想是多么可笑,无论他对赵总多么的尽心尽力,赵总也成不了他的亲爹。别人说赵总是蓝色的高地,江明却觉得赵总就像星星一样挂在天空,只是一些微光落在江明的心口。江明再怎么努力,也无法缩短他和赵总的距离。

江明听说赵总有一个儿子在美国读书,但从没来公司看过赵总。江明无数次地想象那儿子的模样,总觉得那儿子只是一个虚飘飘的影子。他还听说,那儿子在美国不想回来了,那儿子只认钱不认爹。不过那儿子对他妈还好,她妈有事时就通过在美国的儿子给赵总传话。赵总接到儿子的越洋电话,先是高兴,可一会儿脸就灰白了,很是失落。江明替赵总着急,也总是干着急。有些事情他是可以替赵总做的,有些事情是不可以替的,像当儿子这样的事,虽然江明情愿,但不见得赵总愿意。这些极为隐私的事,都横在江明的心上,让他彻夜地睡不着。

江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到的是赵总的孤独。他想赵总的儿子有啥用呢?也不见来个电话。江明对儿子是有意见的,他就不自觉地把自己当成了赵总的儿子。他给赵总洗内衣,洗袜子,都觉得是一种幸福。赵总喜欢写毛笔字,也喜欢填诗词。赵总的诗词填了厚厚的几大本,每到一个节日,公司的报纸上就会出现赵总的诗词。不写毛笔字和不填诗词的时候,赵总就会和江明聊天。但江明没有说话的主动性,都是赵总提问,他答。很多问题他答不了,赵总只是笑笑。好像他是问他自己的,江明只是他的替身似的。

赵总心烦和睡不着觉时,江明心里就很难受,很想为赵总分担点啥,可是他却发现他啥也分担不了。他的渺小他自己是清楚的,赵总遇到的事,那都是天大的事,连从北京请来的那些有本事的人都分担不了,何况他呢。可是江明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心,他总是想替赵总分担点什么,哪怕是让他替赵总挨打挨骂也好。事实上像挨打挨骂这样的事是不会发生在赵总身上的,而天天发生在赵总身上的事,都是无法替代的。有一天夜里,赵总伤感地说公司就是他的家,他守了快二十年了,他还得继续守着。赵总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似乎很酸楚也很悲壮。江明血一热,就大言不惭地说他想替赵总守公司,把公司当家一样地守着。赵总瞪着眼睛看了江明一会儿,重重地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久才说谁也守不住他的家,所有的事情都只能让他扛着,这是他的命。赵总这样说时显得很无奈,透出一种无限的焦虑来。

江明听了赵总的话,突然就觉出了自己的无知和浅薄来,赵总心中的家和他以为的家纯粹是两个概念。他的过于简单和赵总的过于复杂使他羞愧极了。他几乎不敢抬头看赵总的那张脸。那张脸上的内容太丰富了,也太庞杂了。这件事过去很长时间后,江明都无法使自己从那种羞愧中摆脱出来。似乎因了那次的大言不惭,他自己也变得更加自卑和惶恐了。赵总似乎洞察了他的不自在,有次拍拍他的肩膀说:“全公司的人,就你对我好,他们的好是假的。”江明听了赵总的话,心里热热的,眼睛也潮湿起来。

不管江明的内心怎样,他表面的日子过得还是满滋润的。来找赵总的人很多,而想通过江明找赵总的人更多。虽说江明根本做不了主,但那些人宁肯投错了庙门烧错了香,也把江明死死地往身边拉拢。跟赵总跟久了,江明身上渐渐养出一股傲气来。除了赵总,他似乎把谁也看不到眼里。公司那些高管,江明是看不上眼的,他觉得他们拿那么高的年薪,却不能为赵总分忧解难,赵总真是白养了他们。还有公司那些中层干部,只想着升官发财,哪管赵总的死活。他们来找赵总就是把公司的难题送来让赵总解决,江明最反感他们来找赵总。

但不知怎么的,那个叫赵果的姑娘就是入了江明的眼帘,竟和赵总在江明心里争起宠来。她经常跑来找江明,要么盯着江明看,也让江明好好看看她;要么拉江明到镜子前,镜子里两张漂亮的面孔挨在一起,她还含情地望着他。她每次打着来找赵总的旗号,其实赵总很忙,她就和江明热乎起来。江明不敢看她,他浑身发热,脖子发烧,胸膛打着战鼓,腿肚子也发颤。赵果却偏要逗他,出其不意地伸出葱般的手指捏捏他的耳垂,尖叫说好软哟!

江明被弄了个大红脸,躲她远远的。她又追过来问:“你不喜欢女的,只喜欢男的吗?”

江明有些怯懦,却认真地说:“你,你什么意思?我,我不是那种人,你别乱说。”

赵果哈哈大笑:“你是哪种人啊?说说看,你是哪种人?”

江明生气地说:“反正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喜欢赵总,并不能因此就说我不喜欢女人,我爹妈还让我娶媳妇呢。”

赵果还是笑:“逗你玩呢,看把你急的。赵总是蓝色高地,是精神领袖,谁都喜欢,不光你一个人喜欢。好了,不逗你玩了,我走了。”

赵果临走时,还伸手拍拍江明的脸蛋。江明躲着赵果的手,等赵果走了后,他又非常地想她,想握她的小手,想亲她的脸蛋,想抱抱她。他白天黑夜地想她,把她想成自己的媳妇,然后把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胸脯里。江明和赵果在一起时,又快乐又失落,好像自己一想媳妇就有点对不起赵总似的。江明既盼着赵果来找他,又怕被赵总发现。他想若是赵总发现他有了找媳妇的心思,赵总怕是要换勤务员了。

赵果却好像什么都不怕,她是个大胆的姑娘,她一来就似笑非笑地看江明一会儿,上来亲亲他的脸,她说:“你不觉得我们很般配吗?”

江明惊慌地看她一眼,她光彩夺目,是天上的仙女。她逗笑一阵,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他好像是被她的逗笑激起了某种斗志,突然握住她的手说:“我,我们去看电影!”

她大笑:“呵呵,你也太老土了,现在谁还看电影?”

江明说:“那,那我们去唱歌?”

赵果说:“现在谁唱那破歌,我们去做足浴,好好享受享受。”

江明听了这话,就不敢接话。他忽然想起了足浴城那些师兄师妹,说什么他也不想去享受那些高级的东西。好在赵果并没有坚持,她热情地邀请江明去她家玩。江明也没敢答应。他觉得这事得给赵总说说,没有赵总的同意,他不敢找对象。可是赵总很忙,他就一天又一天地拖着。有时候,他觉得赵总好像知道了他和赵果的事。有时候,他又觉得赵总根本不知道这事。因为赵总从来没问过他找对象的事。正是因为赵总不问,江明就更不能拿这事麻烦赵总了。江明拖着,赵果却不愿拖,她好像是急着要把她和江明的事板上钉钉子。

后来,江明经不住赵果的缠磨,就随赵果去了她家,见了她的母亲。赵果的母亲冷淡地看了江明一眼后,就借口出去找鸡,走了。江明心里很失落,以为赵果的母亲不喜欢他。

赵果说:“我很长时间不回来了,我妈不高兴。”

江明说:“你为啥不常回来看看她老人家?”

赵果说:“我哪有时间?成天忙得要死。让她进城,她又不愿沾我的光。”

江明说:“那是老人家怕拖累你。”

赵果家在乡下的一个小镇,只有三间房子,分成里外屋。赵果住在里间,虽然看上去主人把它布置得繁花似锦,却处处透出贫贱的气息来。这种贫贱江明从小就体会过,他的老家就是这种样子。跟了赵总几年,他似乎对此感到陌生了。院子里有两棵苹果树、一棵枣树。季节正是秋天,苹果树上的苹果红着脸晃来晃去的,把江明的眼都晃花了。枣树上的枣子还是绿的,不过多数都开始泛白,用不了多久,也会变成红的。院子里全是红的果子,想必这家的日子以后会红红火火的。屋门的木头已有些发黑,门两侧贴着一副春联:

新年新春富贵春

大吉大利如意年

江明站在院子里,盯着那红底黑字经太阳晒后变成白底黑字的春联发呆,眼眶竟不自觉地潮湿起来。那春联似曾相识,原来是烙在他心里的。记得他背井离乡的那年春节,老家的门框上也贴了这样一副对联。在那一瞬间,江明突然很信命,他觉得赵果注定了就是要给他当媳妇的。时光的流失和太阳的暴晒虽使那鲜红的春联失却了原有的艳丽,但它所传达的祝福却深埋在岁月的皱褶和人的内心深处。江明的家人不就盼着这一天吗?江明终于可以娶到媳妇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竟有些发空,感觉自己的心虚飘飘地掉进了一个深洞。

赵果从院里的苹果树上摘了一个红脸蛋果子,突然恶狠狠地扔在了江明的脚边。那果子滚了滚,颤动着窝在他脚旁的一个浅坑里。

江明吓了一跳,他以为赵果翻脸了。只是他不明白怎么得罪了她,就有些发呆。

赵果却又笑着跑过来抱住他的胳膊说:“瞧,我就是这个红脸蛋苹果,谁想把我踩在脚下就可以把我踩在脚下。你也会踩我吧?”

江明没说什么,他蹲下身去捡起这枚红脸蛋苹果拿到机井旁洗了洗。尘土洗净后,红脸蛋在太阳的光照下显得新鲜而诱人。他眯着眼,把果子举到鼻尖闻闻,一股清香钻进了他的肺腑。

赵果以为他要吃,就说:“看到了吧,不是被踩在脚下,就是喂了狼的肚子。”

江明说:“你说的是色狼吧?你成了我的媳妇,谁还敢色胆包天?”江明说这话时,想起了赵总的威风,他就有些狐假虎威起来。

赵果抢过江明手中的红脸蛋苹果说:“你不能吃我。看你那馋相,巴不得一口把我吞了。”

赵果说着这样的话,却用挑逗的眼神看着江明。

江明说:“我不会吃,我想保存。”

赵果说:“傻子,用不了几日它就烂了。我可不让你看到这种惨状。”

江明搔搔头皮,觉得赵果这话让他感到有点可怕。他想象苹果烂了时的样子,实在不愿意赵果把她比作红脸蛋苹果。江明摇摇头,想把这种不愉快的想法全都驱除掉。可那想法竟生了根一样,让他浑身不自在。

赵果是冰山饮料集团公司下面果汁厂的出纳,每月两千块钱的工资,不时地要受女厂长的闲气。赵果说那母老虎看不顺眼她,总想把她一脚踹出厂子。赵果让江明在赵总面前美言几句,把她调到总公司来。赵果说了很多,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想在果汁厂干了。

江明听说过果汁厂的那个女厂长,据别人说,那女人比男人还冷酷。他想,如果他娶了赵果,就求赵总把赵果调到总公司来。可是他娶了赵果,就要和赵果睡在一起,那谁陪赵总呢?赵总身边没人,赵总做了噩梦怎么办,桃木剑也帮不了赵总,江明怎么好意思搂着赵果睡觉呢?江明想起这些问题时,感到一阵迷茫。

江明站在院子里胡思乱想,赵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把他拉进了她的房间里,抱着他久久不愿松开。赵果这样抱了一会儿,就躲在他怀里哭起来,她伤心的样子让他心疼,他内心产生了保护她的愿望。江明也紧紧地抱着赵果,他想赵果就是自己实实在在的媳妇,他回去说什么都要找赵总说这件事。那天他满脑子都是赵果的哭声,后来,他把脸埋在赵果的脖颈处时,他也哭了,似乎流了很多泪。那天,他被幸福迷住了心智,竟第一次把赵总抛到了脑后。也许,对江明这样的小人物来说,在某些时候,媳妇比赵总重要。

6

从赵果家回到公司后,江明看见赵总内心就很自责,他觉得他对不起赵总,在感情上他背叛了赵总。赵总非常需要他,他却想着娶媳妇,这就让他的内心很纠结很矛盾。一边是赵果,一边是赵总,他站在中间挣扎着,好像往哪边靠他的心都会疼痛。

从那个夜凉如水的夜晚开始,江明觉得自己的魂丢了。母亲打电话时说他的魂魂子回老家了,让他到寺庙招魂,他一直觉得母亲迷信,抗拒着不听母亲的话。可是过了一段时间,有天傍晚,他趁赵总不在公司的时候,偷偷地去了城外的一个寺庙,上了五十元的布施后,他就跪在佛像前学着母亲的样子悄声说,江明回来了没?回来了!回来了!他这样悄声喊了三遍,就算把自己的魂魂子召回来了。

做完了母亲交代的事,江明从寺庙走出来,竟感到心里更加空空荡荡地难受。他这才明白,刚才自己是哄骗自己的。也许是他的魂飘得太远了,也许是他把魂魂子丢掉得时间太长了,一时半会是召不回来的。江明哄骗了自己,又哄骗了母亲,这样的哄骗已成为他自我安慰的一种习惯。

从寺庙回到公司后,江明心里一直难受得要命,他便给母亲打了个电话,他说他听母亲的话去了寺庙,他现在已把魂魂子召回来了,让母亲放心。母亲在电话那边哭了,说等江明再挣几年钱,就回老家娶媳妇。母亲还说,他在村里的伙伴山娃已订下一门亲事,母亲让江明加油,赶在山娃前面结婚。

后来的几天,江明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变成了一口深井,一直咕咕咕地叫,好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又好像是在叫魂。江明彻夜睡不着,心里算着赵总出差回来的日子,一股悲凉感油然而生。他来到赵总的办公室,坐在赵总经常办公的桌前,看着桌上被赵总遗弃的半盒烟,他从里面找了一根有些皱巴的烟,学着抽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抽烟,呛得他满眼是泪。每抽一口烟他都心存希望,而抽过后他又大失所望。他所希望的和他所失望的,在这个夜晚最后都变得面目可憎、模糊不清,空气中飘荡着稍纵即逝的梦的碎片。

沉寂的办公室,江明无聊地学习抽烟。

赵总出差十几天,回到公司后,脸一直黑着。

江明听说是股市出了点问题,公司里人心惶惶,以为天要塌了。赵总开高层干部会,骂了爹骂了娘,还撤换了一批分公司的负责人。里面就有两个江明以前不能比的年薪几十万的人,这让江明更感觉到了赵总了不起的魄力。可是赵总气还是不顺,不但脸黑,而且逮住谁骂谁。公司里的人那些天都不敢高声说话,见了江明也赔着笑脸。好像全公司只有江明不怕赵总似的,大家还指望江明想办法让赵总高兴起来呢。其实江明内心也是很惧怕赵总的,赵总不高兴的时候天都是阴的,谁又有本事能让阴天变晴天呢。

公司的人眼巴巴地望着江明,期盼奇迹出现。

赵总脸黑的时候,江明只能干着急,也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晃。只有赵总脸上的黑云褪了,江明才能长出一口气,心情也会轻松一些。这次赵总的脸连着黑了一个星期,江明嘴上起了一串水泡。他内心极为焦灼,却始终想不出让赵总高兴的办法。

赵总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抽烟,也不让江明给他敲背。

江明的世界并不开阔,他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让赵总高兴起来。他记得赵总说过,生活里最好的东西都是免费的。可是他没福气享受免费的东西,他只能去拼命挣那些不免费的东西。因为要去挣那些不免费的东西,赵总就经常黑着脸、经常乱发脾气。让赵总高兴是江明的职责。赵总高兴了,公司上上下下的人才会跟着高兴。大家都高兴了,公司的气氛才会好起来。

赵总的脸总是黑着,江明的心就一直悬着放不下来。

赵果来找江明的时候,江明正拿着赵总枕头底下的桃木剑挥动着,比划着要把想象中惹赵总不高兴的妖魔鬼怪一个一个杀掉。赵总在隔壁的办公室看了一夜材料,江明偷偷看了他几次,他眼皮都不抬一下。早晨江明打好洗脸水,挤好牙膏,把牛奶和黄瓜汁,还有苏打饼干放在办公桌上,就悄悄退了出来。从赵总办公室出来后,江明心里很难过,他觉得赵总太可怜了,天天这样拼命地工作,公司还总是出事。他真恨自己没有本事,没法去替赵总受苦受累。江明挥舞着桃木剑恨自己时,满脑子都是想替赵总担当什么的气概。

赵果突然闯了进来,江明差点把桃木剑戳在她脸上,把她当妖精一样除掉了。赵果惊叫起来,是夸张的那种尖叫,却又唱歌一样持续了很长的尾音。江明吓得收住手,急忙把桃木剑放回到赵总的枕头底下,心里埋怨着赵果来得不是时候,又庆幸桃木剑没伤着赵果。

赵果问:“你拿的是什么东西?”

江明说:“不是什么东西。”

赵果说:“明明是什么,偏要说不是什么。”

江明说:“真的不是什么。”

赵总的很多事都是保密的,包括梦和桃木剑的事。江明当然不能让赵果知道这些事,就是赵果成了他媳妇,和他睡在一个被窝里,该保密的还是得保密。这是江明在足浴城就学到的规矩。跟了赵总,这规矩就显得更为重要了,在这种事上,他是千万不可大意的。江明现在一点也不想和赵果做点啥,他只想着她快点说几句话,快点离去。他不想在赵总脸黑的时候,再惹出什么让赵总不高兴的事。尤其是他不想让赵总知道他和赵果的事。他怕这件事会激怒赵总。

可是赵果却不懂他的心思,她大声说笑着,好像就是为了要引起隔壁赵总的注意似的。她显得没心没肺又不知好歹。

江明急得上前推她,想把她推出门去。赵果却抱住了他,让他动不了。他没力气推开她,就盯着半开的门,怕被谁看见。

赵总就是这时候出现在门口的,他探究地望着抱在一起的江明和赵果,脸上竟慢慢地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来。本来那笑意是深藏在皮肤底下的,现在却稍稍露露头,看着却有点怪异,有点让人心生疑虑。

江明吓得推开赵果,力气是突然生出的,有点过猛,竟把赵果推着撞在赵总的身上。江明的头嗡地一下大了,脸似一面红旗,剧烈地抖动着,人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以为这次他是把人丢大了,颜面尽失,这让赵总会怎样看他?于是他的心情一瞬间就灰暗到了极点,他不知道怎么办,只是低着头站在一边,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赵总只是扶了赵果一把,扫都没扫她一眼,就放开她走过去坐在躺椅上,闭目养起神来。看样子他对江明很失望,都懒得对他发火了,也懒得过问赵果是怎么回事。江明知道,赵总只要坐上这把椅子,就是想松松筋骨的。江明忙过去给他按摩肩膀,并给赵果使眼色,意思是让她先走。江明这时唯一的念想就是盼着赵果尽快离开赵总的视线。他边给赵总按摩边示意赵果赶快离开,他的目光里包含着求赵果离开的意思。

赵果却假装看不懂江明的眼色,好像是故意的,竟一屁股坐到赵总的床上去。她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赵总的床,谁敢坐?那些公司的高管来了,都不敢坐赵总的床,只是毕恭毕敬地站着和赵总说话。江明心里恨恨的,用眼色暗示她别不知天高地厚。在这种时候,江明说什么也不敢想媳妇了。找媳妇的事,本来是他偷偷乐着的事,现在一下子让赵总看见了,那快乐就不是快乐了,倒成了沉重的心理负担,怎么想都觉得是伤害赵总的事。现在赵果和赵总比,赵总不知比赵果重要了多少。很长一段时间来,赵总在江明心里是独一无二的,是重量级的人物,似乎谁也无法撼动他。现在赵果挤进江明的心里,江明却急于让她离开,就不停地对她使眼色,求她赶快离开。

赵果不理江明,她若有所思地望着闭目的赵总,心里不知想些啥,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怪怪的,冷冷的,好像专门气江明似的。此时此刻,江明和赵果分手的心都有了,她的不识眼色让他很生气,他恨不得冲过去推她出门。江明拿赵果没办法,就卖力地给赵总松着筋骨,心里盘算着如何跟不知天高地厚的赵果分手。这时候,在赵总脸黑的时候,江明是一点也不敢想媳妇了。全公司的人都在看赵总的脸色,江明也得看。像想媳妇这样的事,得看时候,也得看赵总高兴不高兴。

就在江明胡思乱想的时候,赵总突然开口说话了。赵总问:“小明子,你女朋友叫什么?”

江明愣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说:“这,她,她叫赵果。”

赵总说:“你们谈多长时间了?”

江明说:“有,有一年了吧。”

江明看了一眼赵果,她并没因他说谎而生气,还瞪着江明神秘地笑。江明觉得自己骗了赵总,心里很看不起自己。他和赵果不过认识一个多月,他却说和她谈了一年多,这种谎言也太夸张了。但江明不得不扯谎,抱都和赵果抱在一起了,赵总也看见了,如果他说只谈了一个多月,赵总会不会觉得他轻浮、不可靠呢?他把时间说长一点,也是为了让赵总信任他。看来人不是没本事,人的很多本事就是从扯谎开始的。江明第一次对赵总扯谎,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赵总说:“小明子,捂得严实啊,一年多了,在我眼皮子底下搞对象,竟没让我发现。”

江明说:“赵,赵总,不,不是这样的。”

赵总说:“别不好意思嘛,你早点给我说了,我好对你的工作重新安排。咦,你女朋友叫什么来着?好像跟我是一个姓?”

江明听到赵总要重新给他安排工作,他心里有点慌,更加结结巴巴地说:“是,是的,她,她也姓赵。”

赵总说:“好啊好啊,小明子娶我本家的姑娘做老婆,我高兴啊。”

赵果得意地看着江明,脸上仍是那种神秘的笑,勾魂摄魄的笑。按摩结束后,赵总睁开眼,他看赵果坐在他的床上,就说:“赵姑娘,坐错了床噢。”

赵果说:“没坐错,我坐的是本家叔叔的床,不行吗?”

赵总哈哈大笑,他是大笑着回他的办公室的。

他的笑声很爽朗,轰鸣着回荡在公司的走廊里。

7

那天公司里其他办公室的人都从门缝里伸出头来看,原来赵总的黑脸变了,天并没有塌陷下来。

赵总有了笑声,公司的人也跟着高兴起来,有的来找赵总谈事,有的高声说话,有的还和江明开玩笑。江明沉甸甸了一个星期的心一下子轻松下来,他有些茫然。赵总能这样大笑,全都是赵果的功劳呀。江明想再抱抱赵果时,一转眼,赵果已不见了。

赵总高兴起来,江明想媳妇的心思又有了,他想了几天,想着如何谢赵果。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送她一枚金戒指,把婚事定下来。江明想媳妇的心思就这么奇妙地回来,他自己都觉得有点玄。想想当时的情况,他差点就和她说分手了,谁想却又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了。也许,命中注定的媳妇是跑不掉的。

江明想媳妇的心思回来后,他还是不愿离开赵总。他求赵总不要给他换工作,他愿意一直侍候赵总。赵总笑笑,没吭声。可是不久,赵总就托人从部队另找了一个勤务员小林。看到小林的一瞬间,江明很冲动,他很想再去找赵总求情,他想告诉赵总他不打算娶媳妇了,他想一辈子追随赵总。但走到赵总办公室门口时,他却没有了进去的勇气。他在赵总的办公室门口徘徊了很长时间,最终又退回到赵果的身边。

小林刚满二十岁,是给部队首长当过通信员的,侍候赵总也有一套路数,比江明更专业更有水平。江明心里空落落的,那些天好像把什么珍贵的东西丢了,怎么也找不回来。他不怨赵总,是他先找了对象,赵总才找了小林替代他。他不想离开赵总是他自己的事,换掉他却是赵总的事。赵总做事一向沉稳果断,全公司的人没有谁敢提反对意见。在这件事上,是江明先做错了,他没有办法不离开赵总,他只有听从赵总的安排。

赵总是个讲义气的人,对江明也不薄,安排江明到南方的一个城市任冰山饮料集团公司办事处的副经理。那边原来的副经理不知怎么自杀了,这事影响了公司的声誉。赵总把江明派过去,希望他到那边好好地发展公司的业务。这是江明没想到的,这个职位对江明来说有点高高在上,也有点沉重,江明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胜任,他怕自己做不好,给赵总丢人。赵果却说阿猫阿狗都能干的事,江明也能干。

在赵果的鼓动下,江明稍稍有了些自信。想起以后的日子,他自然是志得意满,他买了戒指去找赵果求婚。她冷淡地拒绝了。她说她快要下岗了,配不上江明。江明听说她和那个女厂长闹翻了,心里烦。可结不了婚,江明又怎么去接手新的工作?江明已经不给赵总当勤务员了,他就铁了心要娶个媳妇,也好对父母有个交代。江明想结婚而赵果不想结婚,江明就苦着脸,把他和赵果的情况给赵总说了。江明说:“赵总,赵果不和我结婚,我也不想去南方了,我还是留在您身边侍候您吧!”

赵总脸上的笑意放开成了哈哈大笑,他说:“小明子啊,你要成长,你在我身边是长不成男人的。”赵总说完又说他会请江明和赵果吃一顿饭,顺便把江明和赵果结婚的日子敲定下来。

赵总没说赵果工作的事,只说一顿饭的事。这让江明心里忐忑不安,总觉得赵果不会领情。赵果心气儿高着呢,她对一顿饭是看不上眼的。谁知赵果偏偏就很看重这顿饭。她神气活现地,抱着江明亲了半天,真有点疯狂。江明受不了这种热情,很被动。不知为什么,他有一种被赵果调戏的感觉。是赵果很虚假吗?好像也不是。那就是他自己出了毛病,福烧的。想到自己是福烧的,江明偷着笑了。

赵总的这顿饭摆在天马大酒店,列位的竟有十多位,都是公司重量级的人物。看来,不管咋样,赵总还是很器重江明的。

江明看到这种阵势,膝盖竟有点发软。受到如此隆重的礼遇,他家的祖坟里真是冒青烟了。江明侍候了几年赵总,这次也算是真正长了见识,也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个男人。

赵果并不怯场,她落落大方地向每一个人敬酒问好,并感谢每一个人对江明的栽培。其实江明只是赵总一个人栽培的,江明只感谢赵总。赵果好像是见面熟,过了几分钟,她就和一桌的人打成了一片。她春风满面的样子,连江明都感到陌生。这个女人这样灵动、这样有人缘、这样受到全桌人的追捧和赞美,这个女人会成为他江明的媳妇吗?江明此时竟觉得自己好像在梦中,离现实的生活很远。

赵总一直笑着,显得很慈祥,父亲一般的神态。赵总说今天这桌酒席就是江明和赵果的订婚宴,并催江明把戒指拿出来戴在赵果手指上。赵总说江明把戒指买了一年多了,硬是戴不到赵果手上。

有人开玩笑说:“江明是不是奉子结婚呀?该做的都做了,怎么还脸红呀?”

赵果转移话题说:“赵总,大门口那石碑上的两句话是您的座右铭吗?”

赵总拿筷子沿桌子转了一个圈,然后说:“你问问他们。”

桌边的人都笑,有人说:“赵总的意思太深奥,我敢说没谁能懂您的志向。”

赵果说:“什么呀?没人懂赵总,怎么跟着赵总干呀?”

有人说:“江明的媳妇懂,那就让江明的媳妇说说,看她懂不懂赵总。”

赵果说:“赵总的意思是,身虽处在天地万物之后,心却在天地万物之前;身虽处在天地万物之中,而心却在天地万物之上。赵总,我说得对不对呀?”

赵果盯着赵总问,那眼神风情万种,连坐在赵总旁边的江明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总觉得赵果的目光有些媚态,像是要勾引赵总。想想又觉得自己是多心了,狠狠在心里骂了自己。

赵总说:“对,对,还是江明媳妇的水平高啊。小明子,听说你媳妇还是大学生呢。”

旁边的人就叫起来:“原来江明的媳妇是大学生啊,水平高啊。”接着有人说:“江明媳妇在哪里高就啊?人才人才,该得到公司的重用才对啊。”

江明不知道该说啥好,其实他并不清楚赵果的学历。但赵总那样问了,那些人好像并不想求证,只是一个劲地起哄,江明也就闭口了。那天他很少说话,也找不到话头。那天赵果出尽了风头。那天好多人都喝醉了,赵总喝得东倒西歪的,手一直搭在江明的肩膀上,嘴里的酒气喷在江明脸上,有一种腐败的味道。江明扶着赵总,赵总对江明说:“你媳妇是个人精,你要好好把握啊,尽快结婚吧!”

赵果脸若桃花,她是扶着公司财务部的经理走出酒店的。她的腰扭得很婀娜,把江明的目光牢牢地吸引了过去。江明是清醒的,他记得在赵总的提议下,大家给他订的结婚日子是本月18号,而且是赵总拍板的,这于他是个重要的日子。

这事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江明受到公司上上下下人的瞩目。

接下来的日子,江明很忙,赵果也很忙。江明忙着收拾新房,买结婚用品。公司给了他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赵果只来了一次,就再也没露面。她忙着交接工作,她终于摆脱了那个女厂长,调到总公司的财务部里,听说有可能要当副经理。江明打电话把他要结婚的事告诉了父母,希望父母能来参加他的婚礼。可是父母说农活忙离不开,让江明回老家结婚。父母来不了,江明也得结婚。江明忙着结婚前的准备工作,赵果忙着交接工作,都没时间和江明见面。江明打电话问赵果结完婚能不能和他回老家一趟,赵果说她忙死了也烦死了,让江明不要烦她。江明不知道赵果烦什么,他只知道她快要成为他媳妇了。将要成为他媳妇的赵果,说什么婚后也得跟着他回趟老家,让他的父母好好地高兴一场。

8

江明布置完新房,回到公司里找赵果。

到了公司,他觉得好些日子不见赵总了,还挺想的。他就想先上楼去看看赵总,再去财务部找赵果。到了楼梯口,碰到赵总的新勤务员小林和公司里供销部的王主任聊天。王主任正给小林看手相,说小林事业运程一般,绝对超不过他的前任江明,还说小林将来娶了老婆,会给他戴一顶绿帽子。小林听着脸就灰了,抬眼看见江明,就抓住江明的手,让王主任也给江明看看。

江明甩开小林的手说:“你不在赵总身边侍候,看什么破手相?”

小林说:“赵果在上面呢,赵总让我跟王主任去供销部拿材料呢。”

王主任说:“哎,江副经理,你媳妇赵果很像果汁厂的李秀娟,她和李秀娟是不是双胞胎姐妹啊?”

江明说:“不清楚。”

王主任说:“还是搞搞清楚吧,哪有你这么娶媳妇的,不清不楚的,娶回家让别人看笑话呢。”

王主任说着就拉小林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江明一眼。那一眼好像很有深意,显得极为诡秘。

江明站在楼梯口愣了一会儿,觉得王主任很阴险。可他又懒得深想,就懒散地上了楼,朝赵总的办公室走去。

赵总办公室的门关着。

江明到了门口,不知怎么地他又不想进去了。想见赵总的心思也突然地淡了,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让他心慌气短。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突然让他什么心情都没有了,他懒得去看赵总,也懒得去找赵果。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就转身走了。

出了公司的大门,江明才想起自己是来找赵果的。不想碰上王主任的乌鸦嘴,心里就添了堵。不找也罢,倒是觉得有必要到桃花镇的果汁厂里看看。其实王主任已把一个鬼放在了江明的心里,使江明意识到赵果离他很远。虽然他和她要结婚了,但他还是有种空想的感觉。梦中娶媳妇的事,猪八戒都会做,可他真的是做梦吗?赵果曾经被他实实在在地抱在怀里过,可她就像个精灵,在他怀里翻了个身,就变得有些缥缈了,让他越来越觉得不真实了。

江明走在厂部的院子里,突然意识到很多人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他有理由相信这是一种嫉妒的目光。逃离开这些目光,他去了桃花镇的果汁厂。那个小厂的人不认识他,对他也不热情。他问到赵果,人人都说不认识。他问到李秀娟,有人就说那女人抱上了赵总的粗大腿,刚调到总公司了。江明再想打听什么,人家就只是摇头了。江明觉得事情有些诡异,好像果汁厂的人都知道他的事,都在看他的笑话。后来江明走出果汁厂大门口时,碰上了一个熟人,这人去公司找过赵总,还是通过江明找到了赵总。这人看见江明,热情地非要请他去吃饭,江明没心思吃饭,可经不住人家的劝,就去喝了两杯。喝酒时,江明拐弯抺角地说起赵果和李秀娟。对方却没拐弯,直接说:“嗨,李秀娟就是赵果,赵果就是李秀娟,同一个人,李秀娟想调到总公司,就改名为赵果。早知她现在是你媳妇,何必当初改名字呢?”那人还安慰江明说不要想得太多,有些事情是不能追根究底的。

喝完酒,江明回到自己的新房。他像是翻了十八座山似的,真想一头砸在床上,睡上个十年八年的。不知怎么的,他突然觉得娶媳妇对他来说,似乎还是很遥远的事。一会儿,他的媳妇是李秀娟,一会儿,他的媳妇又变成了赵果。这种无序的事发生在江明的身上,让他有些承受不起。江明第一次在自己的新房里睡了大半天,他拿被子蒙在头上,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抽来抽去的,抽出来布满了他的新房。

到了晚上,赵果回来坐在江明身边,拿手指弹他的眼皮。后又把手伸进他的胳肢窝,想逗他笑。他有点冲动,抓住了她的手,他想跟她好好谈谈。现在的她似乎有点隐晦,也许谈一谈,她就透明了。可是江明抓住了她的手后,却不知从哪儿说起。他抓着她的手时,更感到了他和她之间的那种隔膜,似乎很庞大、很厚重。他很想问问她究竟是李秀娟呢还是赵果,可他就是问不出口。那种很庞大很厚重的东西压在他心上,他怎么也掀不掉。

赵果不看江明,她用指甲挠着他的手心,漫不经心地说那个小林笨死了,一点按摩的手法都不会。她说赵总老把小林当成了江明,叫着小明子给他松松筋骨。可是小明子现在是江副经理了,躲瘟神一样地躲着赵总。到公司过门而不入,赵总很伤心呢。江明在赵果的诉说中,渐渐变成了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他想肯定是小林给赵总翻嘴了,说他去公司而没进赵总的门。那个小林,真是个笨蛋,难怪他的运程不如他江明呢。江明自责又惭愧,真是恨死了自己。他心里盘算着,一定找时间教会小林按摩的全套功夫。不然,他真是个小人了。在赵果的诉说和江明的自责中,江明渐渐地又和赵果靠近了一些,他打算把李秀娟变成赵果的事埋在心里,成为他一辈子的秘密。也许,李秀娟变成赵果,就像他从赵总的勤务员变成江副经理一样,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又何必耿耿于怀呢?娶媳妇就是娶媳妇,他也不想把事情复杂化。至于公司里那些躲躲闪闪的目光,有可能是他的敏感多疑造成的。不管怎样,赵果还是回到了新房,和江明商量了结婚的事。

江明和赵果的婚礼如期举行。

江明大婚那天,赵总没有出席,他到上海开会去了。不过,赵总走时交代了公司的办公室,让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把江明的婚礼办得喜庆而又隆重,这对公司的员工也是一种激励。赵总还给江明包了一个红包,里面有两万元人民币。赵总不在,江明还是有些遗憾。拿着赵总的红包,江明确信自己是个幸福的新郎。在婚礼的进行曲中,他拉着赵果的手,也拉着他的快乐和未来。

江明这天太高兴了,他在婚礼上竟喝得烂醉如泥。他本来是不想喝酒的,可是面对公司那些高层领导,他只能去敬他们。结果,他敬了一圈又一圈,就先把自己喝醉了。后来他被一个胖男人拉住,要和他拼酒,那胖男人说他是王总经理,江明婚后要去和他共事,说什么也得和他好好喝几杯。江明知道了王总经理的身份后,就坐下来和他喝酒,很快就喝醉了。也许他并没有真醉,只是头疼,身子发软,就伏在酒桌边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朦胧中,听见有人说话,好像说的是与他有关的事。

“一个洗脚的,也配来给我当副手?”

“他是有来头的,知道不?”

“那又怎样?靠裙带关系,这男人有出息吗?”

“胳膊拧不过大腿,你就认了吧。”

“赵总也是的,搞女人就搞女人嘛,还给那女人找个丈夫,弯子转得太大了,也太麻烦了。”

……

江明最初以为他是在梦中,可是后来他恐惧地发现,他没有做梦,他只是头疼。说话的人就坐在他旁边,他能感觉到他们的气息。他想抬起头来,却很快意识到自己不能这么做。结果他只是哼哼了两声,仍把自己放在醉梦中。这是最聪明的做法了。他是不能清醒的,清醒了可怎么办呢?可是他的意识已经很清楚了:他敬酒敬到了这个雅间,知道胖男人就是他将要去任职的办事处的王总经理,就想好好敬人家几杯。胖男人并不客气,堵着他喝,很快就把他放翻了。

王总经理倒是一直守着江明,无聊时又发了些牢骚,以为江明没听见。也许他就是想让江明听见的,但江明假装没听见。他被王总经理的气势威逼着,感到自己全身的肉都开始哆嗦着往下掉了,好像是一块一块往下掉的。这种感觉真是太可怕了,江明真怕自己的肉都掉完了,只剩下一堆白骨。据说人的肉没了骨头没了魂却还在,可是江明的魂在哪里呢?母亲早早就让他到寺庙安魂,他却只是到寺庙走了一趟,到现在都没把丢了的魂找回来。母亲说他的魂魂子回老家了,为什么母亲总是想让他把魂从老家召回来呢?因为家里太穷了,家里兄弟太多,母亲怕他回了老家娶不上媳妇。江明想着老家,想着母亲,想着他匆忙的婚礼,他感觉自己全身没有一点力气,想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王总经理还在借着酒劲发牢骚,江明一直在装睡。

后来,王总经理等得不耐烦了,他不想等江明醒来,就架着江明把他送回了新房。人家很大气,握着赵果的手一个劲地说都怨他把新郎灌醉了,请新娘原谅。还说江明很能喝酒,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江明滚在新房的床上,又假装睡了过去。谁知后来就迷迷糊糊真的睡着了,可能还是酒精的作用。一觉醒来已是下半夜。他看着身边的赵果,想着她已是自己正儿八经的媳妇了,就伸出胳膊怜惜地抱住了她。赵果伸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可他的欲望竟在这种抚摸中渐渐破碎了。他躲开了她的抚摸,翻身又睡着了。睡梦中,好像有人对他说赵果不是他的媳妇,她只是赵总送给他的礼物。

第二天早晨醒来,江明有些茫然。四下看看,觉得新房很空,那些为了结婚而买的新家具缩在墙边,显得没有丝毫意义。

江明和赵果在一起时,就像是捧着一个精致的礼物,不敢触摸。他忘了赵果是他的新娘,他也忘了自己是新郎。他时时记起的还是赵总那张阴晴不定的脸,那张脸的内容过于复杂过于深奥,江明没有能力解读。江明想起赵总时,总想着去公司看看他,但每次走到半路又折了回来。去了能说些什么呢,不说什么又去干什么呢?江明的脑子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想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日子就不知飞到了哪里。

9

新婚的日子飞快地流逝着。

江明终于启程到南方工作了,他临走前去看赵总,又给赵总做了全身按摩。赵总好像有些伤感,握着江明的手舍不得松开。赵总说江明去了南方好好工作,不要惦记他,他有小林照顾呢。

江明什么都没说,只是不停地点头。

自江明到南方当了副经理后,每月工资八千元。他每月寄给父母两千,往赵果卡上打两千,自己留下四千。很多次,江明都想给赵总打个电话,但始终没有勇气。他存了点钱,盘算着想给赵总买件东西,可是想来想去,像赵总那样的人,是什么都不缺的。他想要给赵总买的东西,也是买不到的。但是想报答赵总的这个念头一直纠缠着他,搅得他很不安。赵总倒是给他打过一个电话,问他工作怎么样,他说他不想当官,他想回去侍候赵总。赵总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侍候我一辈子都没出息,你要长大,长成真正的男人。”

从赵总的话中,江明觉出赵总对他是真好。江明天天想着赵总的话,也想着如何让自己先长成真正的男人。王总经理似乎对江明有看法,总是拿一些事为难他。王总经理出去谈生意时从不让江明出面,偶尔带江明出去,王总经理向对方介绍江明时总是说:“这是江明,我们公司从足浴城挖来的按摩技师,以前给我们赵总当勤务员,最近才出来工作。”王总经理的话听上去都是事实,可是江明听着就是不舒服。王总经理这哪是介绍他呢,分明就是折磨他,让他在客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有几次,江明差点和王总经理吵起来,可他还是压下心头的怒火,把自己的按摩技艺夸张地呈现给王总经理的客人。王总经理经常让江明以朋友的身份去给公司的顾客按摩,王总经理说顾客是上帝,江明给赵总按摩是按摩,给公司的客户按摩也是按摩。每次江明以朋友的身份给顾客按摩完后,他都想逃离南方,逃回到赵总身边。可是他每次面对王总经理的权威时,他都害怕到了极点,感到自己虚弱不堪,几乎站立不稳。这时他又会本能地想起在老家的几个争食的兄弟,想起足浴城的那些师兄师妹,他就不愿逃离。也许,也许,王总经理没什么恶意,他只是为公司着想,他只是想让江明发挥作用。他对自己说给别人按摩不丢人,他不但要给公司的客户按摩,还要给王总经理按摩。江明这样想时,一种可怕的明亮的东西小心地从他的眼睛里生了出来,然后那亮光凝固不动了,就落在了王总经理的脸上。

江明的变化和执著让王总经理内心有些不安,他在接受了江明的几次按摩后,就坚决地不让江明给他按摩了。后来他给客户介绍江明时,就不再介绍江明是按摩技师了,而是介绍说江明是分公司的副经理。随后,他建议江明去成人大学报名,学个大专文凭。江明听了王总经理的话,用三年时间学了大专和本科两个学位。在这期间,江明迅速地成长起来,他学会了喝酒抽烟,学会了打麻将泡酒吧,学会了心狠手辣地和客户谈生意。他的生活从有序变得无序,但他还是遵守一种规则,每天给他媳妇赵果打一个电话汇报他的行踪,每月给父母打一次电话报个平安。其实他很想给赵总打个电话,告诉赵总他长成了真正的男人。但他每次拿起电话后又觉得自己很可笑:他真的长成了真正的男人吗?没有,他只是个笑话。想长成男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发现无论他多么努力,那条路他走了很久还是走不完。

有一次王总经理给赵总打电话,赵总在电话上好像问起了江明,王总经理说江明现在很有工作能力,可以考虑调到另外的分公司任正职。赵总说了什么,王总经理没有告诉江明,江明就不知道了。只是王总经理放下电话后脸色不好,显得心事重重的。这时江明迫切地想给赵总打个电话,但下了很大决心,他还是没有打这个电话。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打个电话就这样难。赵总也好久都没有给江明打电话了,江明以为赵总把他忘记了。可是过了不久,王总经理就调走了,江明升职为总经理。按说这时是江明给赵总打电话的最好时机,江明可以对赵总的栽培表示感谢,可是江明拿电话的手太沉重了,几乎连个号码都拨不动。江明知道,不是他的手沉重,而是他的心沉重。

江明一直没有给赵总打电话。

江明到南方工作后就没回过家,他给赵果打电话时,总是说他忙。他忙工作,忙一切无序的生活,忙来忙去的,就忙出个总经理来。赵果也不说什么,听到江明当了总经理后,托人给江明送了一台苹果手提电脑和一套名牌西装。江明看着这两样东西,突然想急切地见到赵果。可是第二天早晨他见赵果的心思就淡了,他心里想着赵总,他想到了年底,他无论如何得回公司看看赵总了。没有赵总,他江明什么都不是。江明有了媳妇,母亲打电话时就不说江明的魂回老家的事了,母亲以为寺庙早已为江明召回了魂。有次江明不甘心,他问母亲有没有梦到他的魂魂子回老家了,母亲笑着说:“你是不是感到疲乏了?那是你的魂魂子回你媳妇那里了,你回去看看她吧。”他说:“妈,你这次怎么不让我到寺庙安魂了?”母亲说:“安什么魂?你那是想你媳妇了。”

江明想着母亲的话,他等着年底回去。

可是还没等到年底,江明在一个晚上竟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的江明在一片湖面上飞翔,远处的灯光照在湖面上,赵总庞大的身体立在湖中央,就像从水底浮出来的一座山。江明经过这座山时想停下来,可是他停不下来,他一直飞翔着,就飞回了北方的公司。公司的人都表情凝重地和江明打招呼,告诉他赵总得心脏病去世了。大家忙着操心赵总的葬礼,没有人理睬江明。赵总去世了,公司怎么办?江明怎么办?江明拉住公司的人问,没有人回答他。赵总的葬礼规格很高,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向着公墓走去,展示的是赵总一生的历程。奇怪的是,江明竟然没有在送葬的队伍中,他躲在一棵大树的后面,等葬礼结束所有的人都离去之后,他就跑过去跪在赵总的墓碑前痛哭失声。江明哭了很久,他哭得肝肠寸断。他想赵总的人生就这样散场了,而他的人生似乎才刚刚开始。他坐在赵总的墓地,想把赵总从墓地里挖出来,问赵总一些他想不明白的事。后来赵果给江明打电话,问江明在哪里?江明没说自己在哪里,他只说他马上就回去。他离开赵总的墓地有一百米远时,他又回头朝着赵总的墓地望去,天边的余晖将它的余光折射到那灰色的墓碑上,然而这一点微光并没有持续多久就随着天色转暗而消失了。世界是无声的,这种无声的寂静刺激得江明放声大哭,哭着哭着他就醒了。醒来后的江明感到自己脸上湿湿的,他抹了一把,竟是眼泪。他惊奇梦中的哭居然是真哭,还哭出了眼泪。

10

梦境逼真得就像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情。

江明从梦中惊醒,内心感觉到一种火辣辣的疼痛。这个梦真是太长了,有些诡异、有些古怪。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梦?这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吗?难道他会盼着赵总死去?想到梦中的情景,江明对自己简直嫌恶到了极点,恨不得扇自己几巴掌。做了这样的梦,他觉得自己不是人,不懂得感恩,简直就是忘恩负义。不错,赵总对他这样好,他却做了那样的梦。他在梦中去了赵总的墓地,他在赵总的墓地还接了赵果的电话。他怀疑这不是梦,这是真的。他起身抽了一支烟,打开窗户看看外面的天空,又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喝了几口,他才确定刚才他是做了一个梦,做了一个不好的梦。他庆幸这只是一个梦,他也庆幸赵总还活着。

江明在没遇到赵总前,一直像蚂蚁一样地活着。为挣娶媳妇的钱,他在足浴中心忙碌而麻木地活着、卑微地活着,成天给各种各样的客人赔着笑脸。他的父亲种了一辈子地,每天累死累活,也无法攒够给儿子娶媳妇的钱。他的母亲从没离开过村子,节俭到总是要上亲戚家讨旧衣服穿,每分钱都要分成八瓣花,才能艰苦卓绝地活下去。他的几个兄弟经常饿着肚子上学,后来都被母亲从学校拉了回来,让出去打工挣娶媳妇的钱。只有小弟弟还在学校读书,却常常因交不起学费而被老师罚站。江明一家就这样忍辱负重地活着,好像必须活着,活给村里人看、活给亲戚邻居看、活给自己看。

自从江明跟了赵总,江明就给江家争了口气,江明在老家也被传成了村里最有出息的后生。江明想起梦中的情景、想起梦中赵总的墓地、想起赵总辉煌的人生,他真讨厌自己做了这样一个梦。梦里赵总死了,江明似乎对死亡有了某种程度的体验,他想象着天国的奇异图景。有那么一瞬间,江明很想让自己在死亡中获得永久的解脱。他知道死亡是人生最终的结局,他对自己最后的归宿也展开了想象,他觉得这种无限延伸的想象既是对赵总的安慰,也是对他的宽慰。不知为什么,江明想象死亡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住所突然变得特别安静,这种安静似乎透着一种强大的力量,就像是一支沉郁中夹着旷达的安魂曲,使江明的心突然变得辽阔。

天亮了,因为这个梦,江明等不到年底,他要赶快回公司去看赵总。赵总是他的恩人,他要回去报恩。报恩心切的江明,既没有请示公司,也没有给赵果打电话,就坐上飞机,归心似箭地回到了北方。

江明回到公司,直奔赵总的办公室。可是赵总不在,赵总的勤务员小林告诉他,赵总得了肠癌,已去德国治疗。据说赵总的病已是晚期,他谁都不见。公司去了几拨人,都没见到他。他也不接任何人的电话,他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江明没想到,他做了个倒霉的梦,原以为梦就是个梦,可现实中的赵总真病了,还是个要命的病。江明联系不上赵总,他在赵总的办公室坐了一天,突然就像梦境中一样号啕大哭。那天公司的许多人都听到了江明的哭声,但没有人来安慰他。后来,小林进来劝了他两句,其实那也不算劝,小林只是想把他从赵总的办公室里赶走。

接下来的几天,公司里人来人往,乱糟糟的。江明每天都到赵总办公室坐半天,但没人搭理他。过了几天,他接到通知,让他去公司销售部开会。公司的会,还是抓销售的会,这是公司的命脉。赵总不在,新的公司领导很快上任了,又实行了新的规章制度。私下里,人们谣传公司快倒闭了,有的人甚至开始联系新的工作。

到了晚上,江明就会被公司的同事拉去喝酒,说他是封疆大吏,掌管着公司销售总量的三分之一,说他将来前途无量。大家喝着酒,对公司乱七八糟的现状发着高深莫测的牢骚。可是每次喝完酒,江明都想哭。他觉得如果发发牢骚能使公司的现状有所改观,那也是好事;如果能使自己的责任感再一次得到磨砺,能增添些勇气和豪情,那也就罢了。然而实际上又怎么样呢?大家聚在一起喝酒,谈了公司的各种各样的事情,一件比一件更令江明难过。有时,大家也提起赵总,说了赵总许多的好话。每次说到赵总,江明的眼睛都是湿润的。他觉得赵总好像是他的亲人,事实上,赵总就是他江明的亲人,赵总是真正对他好的人。也许,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对他这么好了。

江明想着赵总的病,想着自己做的那个晦气的梦,他真的是不能忍受自己做了那样的梦,似乎赵总的病都是他的那个梦引起的。他的梦中赵总是病死的,现实中的赵总也得了病。细想一下,江明的这个梦竟然暴露了一丝江明无法忍受的信息,梦中的他竟觉得赵总的死对他会是一种解脱。江明就这样审视着自己的内心,不断地审视着那个梦,他发现自己无法赦免自己这种想法让他害怕。

公司里人心惶惶。赵果仍然是早出晚归。

江明见不到赵总,他和赵果见面时也是无言以对。

有一天晚上,江明终于拒绝了出去喝酒,拒绝了和同事的来往。他从公司回到家里,打开窗子,他看到天空特别晴朗,月亮干干净净地悬在高空。从窗口望去,天空以月亮为界线分成大小一样的两个部分,这种分割代表着一种对称的秩序,唤起了江明心中久违的一种记忆。他沉在这种记忆里,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也很寂寞。赵总离开了公司,似乎把江明精神世界里的一部分东西也带走了。

江明站在窗前久久不动。

他看着天空中那以月亮为界的两片蓝色的天空,依然沉浸于悔恨和悲哀中。他后悔:不该听信闲言碎语,不该听信酒桌上的醉话,不该出去工作几年都不给赵总打个电话,不该没早些回公司看赵总,不该为了自己的成长而放弃了对赵总身体状况的关注,不该……他不明白赵总为啥会得那种要命的病。实际上,没有人会料到发生这样的事,公司的许多人都不能接受赵总离开的现实。在这样的事发生之前,江明居然还打算到了年底才回公司看赵总。那时的他情绪阴郁、心情烦躁,连个给赵总打电话的勇气都没有。而赵总却在病中想着他、念着他,提拔他当了总经理。他暗想:自己成长了吗?长成男人了吗?为什么自己的心情这样坏?为什么自己全身无力疲惫不堪?

后来,江明情绪不安地躺到床上。前些天和同事相聚喝酒的情景在他脑子里又一次翻腾着,他忧郁的目光环视着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白色的家具泛着冰冷的光,似乎还冒着寒气。江明又想起和赵总在一起的时光,那些时光里最小的细节也历历在目,他追忆着每一个和赵总在一起的细节,想从中获得某种力量,让自己得到新生。

时间渐渐流走的时候,江明渐渐明白了自己,他那么急切地想见到赵总,是因为他想还债。这些年,他欠了赵总太多的债,他要还回去。可是他真的能还回去吗?他又拿啥来还这笔巨债呢?

天色暗下去很久了,赵果才从公司回来了。

她带来了一个准确的消息:公司要裁员,人心惶惶。

江明听了这个消息,心脏猛然一下子收缩起来,收缩成一个铁蛋蛋,像要从他的腔子里蹦出来。赵果可能是感觉到了他的这种不正常的收缩,她走到床边,俯下身来抱住了江明,把脸贴在他的胸口说:“我要和你守在一起,我们要好好过日子!”

江明感到赵果的眼泪滴到了他的胸口上,潮湿而温暖。他也紧紧地抱住了赵果低语道:“是啊,好好过日子才是最要紧的。”

江明怀中的赵果,身上弥漫着温存平和的气息,他觉得自己冰冷的身子渐渐有了热量,随后整个屋子也变得暖洋洋了。

11

第二天早晨,江明决定和媳妇赵果回趟老家。

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江明终于看到了站在村口迎接他们的父亲和母亲,还有村里的叔伯婶婶。母亲看见他的瞬间,眼里闪着泪花说:“我儿这次是真回来了,还带着咱江家的媳妇。”

父亲跟着说:“你这死老婆子,以前总是瞎嚷嚷儿子的魂魂子回了老家,这次可是咱儿子的真身回来了。”

母亲说:“回来了,回来了,儿子的真身回来了。”

父亲说:“你这个死老婆子,你这是叫魂呢。”

听着父亲和母亲的对话,江明觉得好像自己的魂真的是被母亲从很远的地方给叫回来了。他离家十年,终于带着媳妇回家了,这是多么喜庆的事啊。可是江明知道,此时的他,早已不把娶媳妇的事当个事了。他在做了必须要做的事和可能要做的事后,他现在想做一些不可能做的事。他站在他的出生地,看着十年的光景,家里没有什么变化。家还是原来的家,只是房子比以前更旧,父母比以前更苍老。

院门口以前有两棵枣树,现在左侧却比右侧多了一棵小枣树,看上去一点也不对称。江明跟父亲要了一把斧头,走过去就砍掉了那棵小枣树。父母想拦他却没拦住,母亲说小枣树明年就该结枣子了。江明说他这次回来要给父母重修房子,还要修一个漂亮的院门,两棵枣树就像两个站岗的卫士替他守护家,这样才显得有秩序。父母听了江明的话,两张苍老的脸突然像两朵菊花盛开在院落里,映得小院的每一个角落都溢满了阳光。

江明看到这种变化时,他愣住了。没想到父母就站在院子的正中,两朵菊花就那样有秩序地并排盛开在江明的心中,平衡了小院周围的环境,平衡了江家的一切,也平衡了江明内心的所有情绪。

江明儿时的伙伴山娃听说他回来了,抱着一只红色的小公鸡闯了进来,嘻嘻哈哈地抱住江明,说要用自己养的小公鸡招待江明。山娃抱住江明的时候,红色的小公鸡挣脱山娃的怀抱飞了出去,先是飞到江明家的院墙上,抗议地叫了几声,然后抖动翅膀向远处跑去。

山娃放开江明去追鸡,追了几步又跑回来问江明:“这次是带媳妇回来的?”

江明笑着,把赵果介绍给了山娃,让山娃喊嫂子。

山娃说:“哥出去十年,完成了大叔大婶让你娶媳妇的任务。我没出去,我现在也有媳妇了。嘿嘿,不过,哥的媳妇比我的媳妇漂亮。哥,有了媳妇,你还走吗?”

江明听着山娃的话,想起公司正在紧锣密鼓地裁员,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悲伤向他袭来,几乎让他站立不稳。赵果感觉到了他的异样,立刻伸手扶住了他的臂膊。这个时候,江明突然意识到,他是赵总的人,赵果似乎也算是赵总的人,现在赵总离开了公司,公司裁员会不会是借机裁掉赵总的人?一朝天子一朝臣,也许新的领导就是想裁掉赵总的人。接着,江明又听见自己心里有一个清晰而恐惧的声音在问:“难道你要去找新的领导求情,说你不是赵总的人?这样的话你说得出口吗?”接下来,江明恐惧得近于眩晕了,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他再看山娃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和山娃终究是不一样的,他除了有媳妇外,他心中还有一个蓝色高地。江明不知自己要和山娃说些什么,可是山娃仍盯着他让他回答问题。他只好胡乱地说:“走,当然走了,公司事情很多,公司是离不开我们的,我们也离不开公司。”江明的话,其实有一半是实话,他和赵果似乎都离不开公司。

江明在老家住了几天,接到公司的通知,他没有被裁掉,而是从南方调到了北方,到一个小城市的办事处任总经理,奉命拓展北方的销售市场。江明知道,这个小城市的办事处销售业绩一直无法上升,和南方的办事处没法相比,公司把他调过去,是考验他。

又过了几天,赵果接到了被裁员的通知。

据说有人举报赵果的大学文凭是假的,经公司查实,就把赵果裁掉了。赵果接到这样的通知后什么话都没说,似乎早已心知肚明,她该干啥还是干啥,把自己完全当成了江家的儿媳妇。

江明也没问赵果文凭的事,只是对她说:“过两天我到那个小办事处上任,你也随我去吧,在那里重新找个工作。”赵果点点头,突然抱住江明久久不松手,像是在绝望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生活仍在继续着。

江明和赵果离开老家来到了陌生的小城市,因为没有房子,就租了个房子开始新的生活。江明对无序的生活还是充满了近乎偏执的憎恶,他不喜欢混乱无序,不喜欢陪客户去足浴中心洗脚,不喜欢和客户索要提成,不喜欢家里乱七八糟。他常常在凌晨四点钟的时候起床,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才去上班。他的办公室本来有人打扫,但他还是要亲自打扫,把办公室也收拾得一尘不染。

一尘不染的家。

一尘不染的办公室。

有时候江明在家里,以为自己是在办公室。有时候他在办公室里,又以为自己是在家里。家和办公室似乎也是对称的,他追求着这种有序,一直无法突破自己。不过,江明对工作还是很认真负责,他拼尽全力地想提升办事处的销售业绩,天天忍着胃疼去陪客户喝酒……偶尔地,江明也会想起赵总,想起人们所说的蓝色高地,总觉得有一丝蓝光从他的心头闪过。可是过后,他心里就空虚得要命,很快便投入到繁杂的工作中去,成天为他的销售业绩而奔忙。

无论江明如何拼搏,他的工作还是不顺利,销售市场难以拓展,三天两头受到公司负责人的指责。赵果也忙着打工,换了多种工作,经常和顾客吵架。两个人在外面因工作的事总是和别人吵架,回到家后两个人从不吵架,小日子过得平和而安稳。两个人努力工作、努力挣钱,想在这个小城市买个房子、生个孩子;两个人一起供养孩子长大、供养孩子读书,然后剩下的就是看着各自慢慢老去……也许,生活会有变化,再过几年,他和她的家不知又会安到哪里。

刘健彷,女,宁夏作家协会会员,中卫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上海文学》《青年文学》《民族文学》《朔方》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万字,出版长篇小说《飘零》《女性烟火》等。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