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保命

清澄澄的液体顺着她的脖颈恣意洒落,她毫不在意,稍一仰头,接着随手一掷,只听一声脆响,她只眯着眼睛不依不饶道:“再来!”

暖橙色的长裙随着她的动作飞扬,腰间上别着一把长剑,显得她如此潇洒。如此不同寻常的女孩子,浑身散发着有点散漫的绮丽。

“你这坏丫头!就知道坑我的酒!”掌柜的佯怒着对她喊了一声,却说着将一壶酒抛向台上。

她只是笑,燕子一般越向台子,伸手一揽,两只蒙着酒雾的眸子流露出自信的姿态,用剑轻轻一挑,满屋酒香四溢,便笑而不答:“会须一饮三百杯……主人何为言少钱?”略略迷乱的步伐跌宕着迈起,又是一抛,她长剑高举,以几近凌乱的模样起舞。当日光落至她每一寸肌肤,她如同降临的神迹,美不胜收。

台下心高气傲的公子哥们不由得痴了。她是如此闪耀的存在,可以吸引无数人的目光。

他也一样。

忽然,她将剑一摔,有点傲娇地挑衅道:“本姑娘这场未跳完的剑舞已经足够了,下次再换。”

说着三下两下地跳下台子:“可得把剑给我收好了!”

他想也没想,抬腿就追了去。

掌柜的看着她烂漫的背影露出颇为无奈的笑。

她笑盈盈得和街道两边的店家打招呼,走着走着就拐进了一家墨斋。

她扫了一眼一应俱全的笔墨纸砚,伸手点了一只笔。

“你这丫头,不是前些日子刚来买过笔吗,我这好笔可又要被你忽悠没了。”

熟悉的口吻。

“您可错怪我了,这次可不是我要。”她稍稍停顿,目光向后投去,“是他要。”

他不知该停该留,思考一会,还是走了出来。

“呐,这笔可是一千两一只的好笔,我已经应你要求给你挑出来了。”她挑着眉,说的煞有介事。

他微微一愣,转而轻笑着接过笔,从怀中拿出银票递了过去:“多谢。”

她显然没想到他的脾气居然这么好,不由得细细打量起他。容貌和声音一样,温文尔雅。

他们并排出了门。

“你不知道我在报复你吗?”

“是在下尾随姑娘在先。”

“哼,你倒是清楚。”

“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

她又轻哼了一声。

“不过,这狼毫虽是好毛,做工却远远配不上一千两,但是有些可惜了。”

“将府的人居然能对文房四宝研究如此之深?”她有点讶然。

“不过略懂一二,并不善通音律。”

她才不信,本国礼乐之治,文武之道尚且可以不学,音律总穿插着古典书籍,若说一个不通音律的人是个大才子,简直就是信口雌黄。

她面上却不显山露水:“原来如此。既然如此,你我也算两清,就此别过吧。”

他还没开口,她便一晃身不见了。

她知道他是将府的庶子。他却不知她的身份。

她回到府中。

已经有人在门口等着她了。

“表兄。”她点头示意,与街上飒爽的模样完全不同,反而显得有些沉静。

“这是我从宫里专门给你带出来的,我记得你喜欢吃桂花糕。”对方拿着食盒,眼中缱绻万分,端的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她蹙着眉,冷冷道:“太子的功课都做完了?”

“……”

“进来说话吧。”她沉默了一会。

府中众人见她回来,纷纷下跪。训练有素的样子不难看出各人不寻常,所谓家奴恐怕只是个幌子。

“如今情形你不是不知,却还想着儿女情长的事情。莫不是藏拙已成隐藏成拙了?”她语气不善,面色如常地指责着这个身份比她不知高了多少的人。

“如你所见,我赌上府中所有势力,不过为了让你登上位置。若事情成了,什么人是你得不到的?”

太子看向她,她的话甚至包括了她本身,没有任何怜悯和感情。

所以她是如此遥不可及,如此孤独。

“我知道了。”

“孤。”

“……”食盒被放在府中,太子转身向门外走去,“孤走了。”

她注视着萧索关上的大门,沉默着进了房间。

拧开陶瓷碗,随手将墨锭搁到碗中。书柜缓缓移动,开出一方小天地。她无言地走了进去。

这里面却是一处充满鸟语花香的院子,和一间绝大的酒窖。

听她来到,院子里出来些许个白衣公子,一样对她行礼。

这些都是表兄未来不可多得的人才:也是她保命的资本。

“人找到了吗……罢了,这么多年了……过来。”她像是自言自语一样,但是确有一人顺着她的话跟她进了酒窖。

脚下也是她保命的工具,墙上也是她保命的工具,书案上也是她保命的工具。

她执笔,罪臣之女能活下来,除了能力,还有一把利剑陪她左右。

白衣少年托起一壶酒,凑到冰雪里的女孩身边,小心翼翼地把酒喂进她嘴里。

她拎起画,挂在墙上。

有一点不太寻常的地方……

她画的无数的白衣少年,或者背景,或者缥缈在云海间,看不清面容……

那张庶子的脸却被她不知为何题到命门中。

她刚要摘下来,却被突如其来的疼痛制止了动作。她忍着疼向前,又转念——向后退步——竟然奇迹般止了疼。

她曾经是不相信鬼神之事的。

面对大病难有唯物主义者,面对寻找而无讯的人,也不免在无数个日夜对神明祈祷,请求相见,请求指引。

这是不是对她的指引?

她从怀中取出一半碎玉。

与画中少年相视。

少年腰间正挂着完整的玉。

全程,男人都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直到她冷静下来,才对着对方招招手。

酒香满屋,熏的气氛旖旎。画下,摆着一张更为醇厚的床……

她想去找他的,随着皇上的身体每况愈下,皇子党争愈演愈烈。

太子懦弱无能,文武不通,被废黜是早晚的事,因此皇帝病了这么多年,皇子们相互残杀屡见不鲜,太子却安然无恙地守着东宫之位。

何况这太子痴迷于美人,根本不堪重任。

有人以为太子愚笨,有人以为她不过太子细嗅蔷薇的挡箭牌,有人却知道,她是真的被人放进心里的人。

皇子们的势力中都有她早已插好的棋子,她只等着一个龙吟天下的机会。却是越有把握,越认真谨慎。

一来二去,竟是自当时一面就再没见过。

等她再见到他时,他已经遍体鳞伤了。

将军府站错了位,被太子,不,当今圣上流放。

等她赶到时,这个庶子已经被当做撒气筒打的几乎奄奄一息了。

她攥紧了拳头,却平静地派人救下他。哪怕那么关心,也不敢流露一丝一毫。

“皇兄心善,不杀你们。你们倒是还有临行前欺侮百姓的心思。”她三言两语篡写历史,“如此藐视皇恩,便诛九族吧。”

如此风轻云淡地要了所有人的命,却无人敢言。

圣上登基用手段把所有“亲人”抹了干净,唯一剩了一个不知哪里来的表妹,还钦点为长公主,宫中暗卫整整给了三分之二——若是玉玺能一分为二,这长公主得掌半边天下:现在也差不多了。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他送给皇帝,称他为难能可贵的贵人。以商议大事为由常常与他独处。

她不敢冒险,怕这位登上皇位的对他不利——有一所铜雀台还空着,她四两拨千斤地讨来长公主的位置,便是防着两人以命相博。

毕竟,他们两个都不在乎这天下。

她算计权势,屠尽当年对立的世家。

当年被凌辱残害的小姑娘,已经带着她如冰的蓝色怒火报复回来了。

她不曾对他表露心绪。

她赌不起。

治疗他时,她确实找到了另外半块玉……

后来他们见面的次数多了,她也记不太清了。

第三次见面(是她有印象的),她被关在铜雀台上,侍卫托着盘子。

皇帝送给“新后”的礼物:

她掀开红布。

血从红布上点点滴滴地落在地板上。她颤抖着手拿起边缘的红纸。

是那副画。

这是她保命的东西,也是害死他命的东西。

她藏了一把匕首在袖子里,刺杀意外的顺利。

预想的有所防备并未出现。

无数人闻声掌着灯包围住她,步向她的人,是被压着而来的他。

她回头,侍卫手起刀落,他真正死在她面前。

这是皇帝以命相博的局。

像是提醒她,以命相博的感情里,不只有她。

她忽然笑出声来,笑得阴森可怖。

红色的刀子穿透对方的盔甲,不留情地刺穿身体。

“长公主。”其余人对此充耳不闻,只是跪下对她投以“忠诚”。

“这也是他安排好的……”她笑着看向这些没有感情的人。

冷眼看着亲近的人变为替死鬼,仍旧向一个该成为仇人之人奴颜媚骨。

恶心。

“长公主,请您宽……”

一刀毙命。

她似乎并没有想象的那般伤心。

就像她追逐了这么久的人,不过为了一个记忆中的代号。哪怕真的知晓了,她也没有想象中那样热烈地产生交集。

从始至终,她也没有什么为家族扬名的心。她的报复,不过为了祭奠死在黑暗的幼女。

那些后院的替代品,不过为了满足她的一己私欲。暂时聊以慰藉她杜撰的伤口。

她从不需要什么保命的东西。

她足够自私了。

白衣的才子们已经位极权臣,全都赶来对她嘘寒问暖。

多情却被无情恼。

她看向这些自以为是的人,笑得惨烈。

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自以为是,以为懂她,以为她会有悲欢喜乐。

她明明无药可救。

明明最该被关怀的人是他们,她在这里鸠占鹊巢些什么呢?

他们都嘘寒问暖一个罪人些什么呢?她也就是顶着一个人的躯壳了。

她和谁去说呢?

难道要叫她扯开她的皮告诉他们,她是一只鳄鱼,是不该被你们爱的畜牲吗。

她没有保命的东西了。

她得找点什么保命的东西。

她看到了一把刀。

她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