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澄澄的液体顺着她的脖颈恣意洒落,她毫不在意,稍一仰头,接着随手一掷,只听一声脆响,她只眯着眼睛不依不饶道:“再来!”
暖橙色的长裙随着她的动作飞扬,腰间上别着一把长剑,显得她如此潇洒。如此不同寻常的女孩子,浑身散发着有点散漫的绮丽。
“你这坏丫头!就知道坑我的酒!”掌柜的佯怒着对她喊了一声,却说着将一壶酒抛向台上。
她只是笑,燕子一般越向台子,伸手一揽,两只蒙着酒雾的眸子流露出自信的姿态,用剑轻轻一挑,满屋酒香四溢,便笑而不答:“会须一饮三百杯……主人何为言少钱?”略略迷乱的步伐跌宕着迈起,又是一抛,她长剑高举,以几近凌乱的模样起舞。当日光落至她每一寸肌肤,她如同降临的神迹,美不胜收。
台下心高气傲的公子哥们不由得痴了。她是如此闪耀的存在,可以吸引无数人的目光。
他也一样。
忽然,她将剑一摔,有点傲娇地挑衅道:“本姑娘这场未跳完的剑舞已经足够了,下次再换。”
说着三下两下地跳下台子:“可得把剑给我收好了!”
他想也没想,抬腿就追了去。
掌柜的看着她烂漫的背影露出颇为无奈的笑。
她笑盈盈得和街道两边的店家打招呼,走着走着就拐进了一家墨斋。
她扫了一眼一应俱全的笔墨纸砚,伸手点了一只笔。
“你这丫头,不是前些日子刚来买过笔吗,我这好笔可又要被你忽悠没了。”
熟悉的口吻。
“您可错怪我了,这次可不是我要。”她稍稍停顿,目光向后投去,“是他要。”
他不知该停该留,思考一会,还是走了出来。
“呐,这笔可是一千两一只的好笔,我已经应你要求给你挑出来了。”她挑着眉,说的煞有介事。
他微微一愣,转而轻笑着接过笔,从怀中拿出银票递了过去:“多谢。”
她显然没想到他的脾气居然这么好,不由得细细打量起他。容貌和声音一样,温文尔雅。
他们并排出了门。
“你不知道我在报复你吗?”
“是在下尾随姑娘在先。”
“哼,你倒是清楚。”
“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
她又轻哼了一声。
“不过,这狼毫虽是好毛,做工却远远配不上一千两,但是有些可惜了。”
“将府的人居然能对文房四宝研究如此之深?”她有点讶然。
“不过略懂一二,并不善通音律。”
她才不信,本国礼乐之治,文武之道尚且可以不学,音律总穿插着古典书籍,若说一个不通音律的人是个大才子,简直就是信口雌黄。
她面上却不显山露水:“原来如此。既然如此,你我也算两清,就此别过吧。”
他还没开口,她便一晃身不见了。
她知道他是将府的庶子。他却不知她的身份。
她回到府中。
已经有人在门口等着她了。
“表兄。”她点头示意,与街上飒爽的模样完全不同,反而显得有些沉静。
“这是我从宫里专门给你带出来的,我记得你喜欢吃桂花糕。”对方拿着食盒,眼中缱绻万分,端的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她蹙着眉,冷冷道:“太子的功课都做完了?”
“……”
“进来说话吧。”她沉默了一会。
府中众人见她回来,纷纷下跪。训练有素的样子不难看出各人不寻常,所谓家奴恐怕只是个幌子。
“如今情形你不是不知,却还想着儿女情长的事情。莫不是藏拙已成隐藏成拙了?”她语气不善,面色如常地指责着这个身份比她不知高了多少的人。
“如你所见,我赌上府中所有势力,不过为了让你登上位置。若事情成了,什么人是你得不到的?”
太子看向她,她的话甚至包括了她本身,没有任何怜悯和感情。
所以她是如此遥不可及,如此孤独。
“我知道了。”
“孤。”
“……”食盒被放在府中,太子转身向门外走去,“孤走了。”
她注视着萧索关上的大门,沉默着进了房间。
拧开陶瓷碗,随手将墨锭搁到碗中。书柜缓缓移动,开出一方小天地。她无言地走了进去。
这里面却是一处充满鸟语花香的院子,和一间绝大的酒窖。
听她来到,院子里出来些许个白衣公子,一样对她行礼。
这些都是表兄未来不可多得的人才:也是她保命的资本。
“人找到了吗……罢了,这么多年了……过来。”她像是自言自语一样,但是确有一人顺着她的话跟她进了酒窖。
脚下也是她保命的工具,墙上也是她保命的工具,书案上也是她保命的工具。
她执笔,罪臣之女能活下来,除了能力,还有一把利剑陪她左右。
白衣少年托起一壶酒,凑到冰雪里的女孩身边,小心翼翼地把酒喂进她嘴里。
她拎起画,挂在墙上。
有一点不太寻常的地方……
她画的无数的白衣少年,或者背景,或者缥缈在云海间,看不清面容……
那张庶子的脸却被她不知为何题到命门中。
她刚要摘下来,却被突如其来的疼痛制止了动作。她忍着疼向前,又转念——向后退步——竟然奇迹般止了疼。
她曾经是不相信鬼神之事的。
面对大病难有唯物主义者,面对寻找而无讯的人,也不免在无数个日夜对神明祈祷,请求相见,请求指引。
这是不是对她的指引?
她从怀中取出一半碎玉。
与画中少年相视。
少年腰间正挂着完整的玉。
全程,男人都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直到她冷静下来,才对着对方招招手。
酒香满屋,熏的气氛旖旎。画下,摆着一张更为醇厚的床……
她想去找他的,随着皇上的身体每况愈下,皇子党争愈演愈烈。
太子懦弱无能,文武不通,被废黜是早晚的事,因此皇帝病了这么多年,皇子们相互残杀屡见不鲜,太子却安然无恙地守着东宫之位。
何况这太子痴迷于美人,根本不堪重任。
有人以为太子愚笨,有人以为她不过太子细嗅蔷薇的挡箭牌,有人却知道,她是真的被人放进心里的人。
皇子们的势力中都有她早已插好的棋子,她只等着一个龙吟天下的机会。却是越有把握,越认真谨慎。
一来二去,竟是自当时一面就再没见过。
等她再见到他时,他已经遍体鳞伤了。
将军府站错了位,被太子,不,当今圣上流放。
等她赶到时,这个庶子已经被当做撒气筒打的几乎奄奄一息了。
她攥紧了拳头,却平静地派人救下他。哪怕那么关心,也不敢流露一丝一毫。
“皇兄心善,不杀你们。你们倒是还有临行前欺侮百姓的心思。”她三言两语篡写历史,“如此藐视皇恩,便诛九族吧。”
如此风轻云淡地要了所有人的命,却无人敢言。
圣上登基用手段把所有“亲人”抹了干净,唯一剩了一个不知哪里来的表妹,还钦点为长公主,宫中暗卫整整给了三分之二——若是玉玺能一分为二,这长公主得掌半边天下:现在也差不多了。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他送给皇帝,称他为难能可贵的贵人。以商议大事为由常常与他独处。
她不敢冒险,怕这位登上皇位的对他不利——有一所铜雀台还空着,她四两拨千斤地讨来长公主的位置,便是防着两人以命相博。
毕竟,他们两个都不在乎这天下。
她算计权势,屠尽当年对立的世家。
当年被凌辱残害的小姑娘,已经带着她如冰的蓝色怒火报复回来了。
她不曾对他表露心绪。
她赌不起。
治疗他时,她确实找到了另外半块玉……
后来他们见面的次数多了,她也记不太清了。
第三次见面(是她有印象的),她被关在铜雀台上,侍卫托着盘子。
皇帝送给“新后”的礼物:
她掀开红布。
血从红布上点点滴滴地落在地板上。她颤抖着手拿起边缘的红纸。
是那副画。
这是她保命的东西,也是害死他命的东西。
她藏了一把匕首在袖子里,刺杀意外的顺利。
预想的有所防备并未出现。
无数人闻声掌着灯包围住她,步向她的人,是被压着而来的他。
她回头,侍卫手起刀落,他真正死在她面前。
这是皇帝以命相博的局。
像是提醒她,以命相博的感情里,不只有她。
她忽然笑出声来,笑得阴森可怖。
红色的刀子穿透对方的盔甲,不留情地刺穿身体。
“长公主。”其余人对此充耳不闻,只是跪下对她投以“忠诚”。
“这也是他安排好的……”她笑着看向这些没有感情的人。
冷眼看着亲近的人变为替死鬼,仍旧向一个该成为仇人之人奴颜媚骨。
恶心。
“长公主,请您宽……”
一刀毙命。
她似乎并没有想象的那般伤心。
就像她追逐了这么久的人,不过为了一个记忆中的代号。哪怕真的知晓了,她也没有想象中那样热烈地产生交集。
从始至终,她也没有什么为家族扬名的心。她的报复,不过为了祭奠死在黑暗的幼女。
那些后院的替代品,不过为了满足她的一己私欲。暂时聊以慰藉她杜撰的伤口。
她从不需要什么保命的东西。
她足够自私了。
白衣的才子们已经位极权臣,全都赶来对她嘘寒问暖。
多情却被无情恼。
她看向这些自以为是的人,笑得惨烈。
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自以为是,以为懂她,以为她会有悲欢喜乐。
她明明无药可救。
明明最该被关怀的人是他们,她在这里鸠占鹊巢些什么呢?
他们都嘘寒问暖一个罪人些什么呢?她也就是顶着一个人的躯壳了。
她和谁去说呢?
难道要叫她扯开她的皮告诉他们,她是一只鳄鱼,是不该被你们爱的畜牲吗。
她没有保命的东西了。
她得找点什么保命的东西。
她看到了一把刀。
她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