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从了解。”
回应仅仅短短的四个字,这让宗干不免陷入了尴尬。族里像斡古泰这样的元老级人物总是这样的,像密不透风的石头一样,用晚辈们无从得知的神秘想法左右着族里大事的决策。
可即使被称之为“晚辈”,宗干也已经将近四十岁了,度过了青春的时光,他最具活力的状态已经慢慢退去。精力像火药上的引线,向着可以预见的终点慢慢燃烧着。
只是因为“晚辈”这种身份的存在,他才显得年轻。而老人却像一座大山一般,横在面前,挡住了他和族里一众年轻人的前路,等到他们真的离世时,自己的一腔热血又能剩下多少呢?
斡古泰的声音将宗干的思绪拉回现实。
“不过据临潢的发来的信件看,一切应无大变。”
“那他们倒也安分了。”
宗干刚长舒了一口气,又发觉自己说的话不太合适,忙解释道:
“战事至此,也该告一段落,修养生息为好。”
斡古泰依旧是岿然不动的样子,用他那沉厚的嗓音说道:
“是进是退皆有定数,若时机成熟,再南下亦可。”
听了这话,宗干无奈地笑了笑,他不知道斡古泰是真的这么想,还是仅仅以一个十分正经的方式调侃他。南下?宗干不会反对,兀术,粘罕,完颜晟更不会反对。
但是顽固地主张不攻伐宋朝的,不正是他们这些族里的老人吗?
幽暗的冰洞中,宗干终于将渔网拉了出来,但是并没有多少鱼上钩。湖面上滑过微冷的北风,宗干想起了自己自己临盆在即的妻子阿卓,站起身来。
“都说生产就在这几天了,我得先回去,看看阿卓怎么样了。”
斡古泰依旧是那样沉定,宗干也不知道他手中的渔网上到底捕到了多少鱼,不过像他这样的人,捕到多少鱼,其实是无关紧要的。
宗干从冰面上离开,消失在了银白色的地平线上。
......
北风徘徊,白色的布帐是冻原上散落着的生气。
雪雁在天空中划出圆环的轨迹,鸣叫的声音像是在呼应北风的呼号。那一个个营帐的帘子都紧闭着,让族里的人得以御寒。一切都安静而平稳,这是冬天应有的节奏,与大自然和谐呼应。
主帐却并不平静,妇人痛苦的嚎叫从持续地传出来。世子夫人正在分娩,女侍长撒辇和专侍的女仆们忙得焦头烂额。
正在分娩的,是大世子完颜宗干的正妻,即将出生的,是未来的世孙或者公主。
分娩像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带血的布巾和水换了一轮又一轮。撒辇看着榻上痛苦的夫人,感慨而焦急,嘴里一遍一遍的重复着:
“夫人,您可一定要坚持住啊。”
撒辇是生过孩子的人,初次分娩的痛苦她比谁都要清楚。然而她也知道,作为女人,这种痛苦是无法逃避的。即使人有强有弱,但总有一些东西,是必须要去面对的。
当面对无法逃避的苦难时,人总会不由自主地变成斗士。
主帐的帘子突然被掀开,一丝冷风窜了进来。
“谁?”
撒辇转头看向帐门口,背光的视野并不能让她看清门口的人脸。不过撒辇还是不耐烦地走向帐门口,那熟悉的摆手示意的样子已经让撒辇认了出来。
“达吉,你来这儿做什么?”
门口的青年男子面带惊讶,但还是挑了挑眉,说道:
“雪雁们肚子饿得咕咕叫,本来想叫你一起去喂食的,不过......”达吉看了看帐内,“看来你比较忙,怎么样,需要我帮忙吗?”
“我可没功夫陪你无聊,”撒辇回头看了看,不耐烦地说道,“这个营帐,今天不应该有大世子以外的男人进来。”
达吉无奈地撅了撅嘴,做出一个轻佻的手势,撒辇无心理他。这个时候,持续了一个时辰的仿佛背景音一般的嚎叫声骤然停止,最后一声仿佛抽掉了那人最后一丝的力,取而代之的是细如游丝的喘息声。
撒辇回到床前,看着夫人精疲力竭的样子,柔声说道:
“好啦,都好啦。”
达吉也跟了进来,女侍瞪了他一眼,便将怀里抱着的孩子递给撒辇。
“是小世孙。”女侍说道。
撒辇拨开裹着孩子的棉布,轻轻地摇晃着,嘴角带着柔和的微笑,对躺在床上的世子夫人说道:
“夫人您看,是个可爱的男孩。”
榻上的女人露出倦怠的微笑,挣扎着侧过头来看着孩子。
“您看,这孩子还开心地笑呢。”
但女人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散去,她疑惑地问向床边的撒辇:
“这孩子,怎么不哭?”
撒辇也突然反应过来,她急忙接过孩子,略用力地摇了数下。
可是怀中的孩子仍然没有哭泣。
“你摇那小宝宝做什么?不哭有什么不好的吗?我可最烦小孩子哭了。”达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解地问道。
撒辇抬头用严肃的眼神看向达吉,说道:
“不知道哭,可是要死的。”说罢,撒辇将孩子的手臂拿了出来,轻声说道:
“小世孙啊,你可不要怪我。”
清脆的哭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孩子的左臂上留下了一个淡淡的红印。撒辇将孩子抱回榻边,柔声对榻上的女人说道:
“夫人,等世子回来,给这孩子起个名字吧。”
“迪古乃......”
榻上的女人发出微弱的声音,撒辇看着她,女人继续用微弱的的声音说道:
“完颜迪古乃,他已经跟我商量好了。”
“迪古乃,真是个好名字啊,”撒辇抱着孩子,“迪古乃,你可要好好长大啊。”
女人叹了口气,说道:
“但愿,但愿这孩子安安稳稳的,不要冻死或是饿死了。”
“饿不死的!”撒辇说道。
榻上的女人看向她,撒辇顿了两秒,又说道:
“我们会努力照顾他,不会让他饿死的。”
女人露出来安详的笑容,撒辇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榻上的世子夫人,问道:
“孩子还缺个汉人名字,夫人您想过吗?”
女人看着那孩子,那孩子才只哭了一会,却又变成了面无表情的样子。女人闭上了眼睛,嘴角依旧是安详的微笑。帐外的北风依旧吹着,卷云翻滚移动,阳光重新回到了大地上。
“叫‘完颜亮’吧。”女人轻声说道,“太阳出来了。”
踏马长歌信风急,春意十里不如归。
温暖的东南风带着湿润的水汽,配合着阳光,将土地从寒冬的沉睡中唤醒过来。比较显眼的是灌木,大概只需要一个月左右的功夫,就可以重新铺满城外的土地。当然了,还有野花和杂草,以及伴随着醒来的麻雀和松鼠。
这万物复苏的一天,农历上称之为——惊蛰。
一辆大篷马车行驶在洛阳城外的官道上。比起单马拉动的小型马车,这种双马马车更加平稳。当车轮压过路上的小石子时,会忍不住地颠簸。不过这似乎并不能影响乘客们的注意力。
马车外,官道旁的灌木已长了三尺多高。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在地上留下了一个个光斑,形成了大片的荫凉。
时间的流速似乎是可变的,比如在这样一辆颠簸的马车上,人们却总是容易进入深思的状态。窗外的景色飞速走过的时候,每个人的内心,都会为这快速移动的景色配上一曲音乐。或许这时,脑海里还会有几句对白,或许之后,还会想起一个人,一个夏天。
同一个景色,每个人想起的是不一样的,那都是他们自己的故事,自己是自己的主角。
“我在洛阳求学时的同窗告诉我,这两年,从南向北的马车上,不一定全是出游的人,但若是有人从北往南走,那一定是回家。”
说罢,白衣书生一笑,看向对面的姑娘。
马车上共有三个人,除了白衣书生和姑娘,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人裹着一件巨大的兜衫,沉寂地靠在座位上。
女子微微欠了欠身,她穿着一身秀色的锦缎衣服,两手抱一架琵琶,倒是典型的江南打扮。
“公子这话倒说中了,小女子家住杭州,此番正是要回家。”
书生答道:“我瞧姑娘婉约清秀,也只有江南一水,才养的出这样的佳人。”
“公子谬赞了,我本是杭州小户人家,自幼便被家父送去学艺罢了。”女子笑道,“只是不知公子贵姓大名?”
“小生名叫‘柳元直’,洛阳书院人士。”
女子掩面一笑,道:“幼时爹爹也曾送我读书,公子莫不也是教书先生?”
书生轻启一折扇,上书“清风明月”四字。
“姑娘说笑了,书自有人教,却不是我。”
女子看了看身旁的琵琶,缓缓说道:
“小时常听父亲说,读书人都是有大志向的。”
说罢,女子转过头来看着书生,启唇一笑。
“扬州水清,若是有缘再见,小女子愿为公子弹一曲琵琶。”
书生笑道:“姑娘的好意小生心领了,只是这读书人若弃了书本,去江南画舫里整日听曲,那可真是国之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