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宝玉和素云为捡那帖子撞了头,各自尴尬站起。宝玉遂又看了一眼那帖子,却是礼部旌表李纨的贞洁文帖,那帖子上的一行三十个金字如同三十把利箭一般,字字扎进宝玉的心窝里。
宝玉不禁哇的一声,吐了一口血出来,倒把素云吓得脸都绿了,便欲叫人,奈何贾兰已经去得远了,傍边又无其他人在。
宝玉忙止住道:“快别声张,不碍事的,这是气血攻心,一时血不归经,过会子就好了。若让她们知道了,又当作一件惊天大事,恐带累了你。”
素云顾不得许多,忙把抱着的绸缎放在石头上,掏出一块洁白的手绢来,便欲上来给宝玉擦去嘴角的血丝,宝玉忙自己接了。
宝玉微笑道:“我自己来,你去吧,恐那边兰儿等你呢。”
素云只得红着脸,抱起地上的东西径直去了。
这里宝玉拿着那块手绢出神,只见洁白的手绢上已经有了几点血丝,如同大雪里初绽的红梅。
宝玉忍不住滚下泪来,早又元神出窍,只听得那浊物似在心窝子里念道:“旌表万世不易贞洁烈妇荣国公玄孙贾珠妻贾李氏纨九烈三贞高风亮节。”
宝玉虽悲痛,心里竟还明白,便拭泪道:“石兄何必念出这刺心的混账话来。”
石头笑道:“世人能有几个听出这原是混账话来,可见你白在这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混沌了十八载膏粱,原来还不成人。”
宝玉不解,问道:“石兄何出此言,难道能听出这是混账话的便不成人,听不出的反倒是成人的了不成。”
石头道:“是非颠倒,黑白莫论,此乃人之常情常理,今日才听你硬辨黑白,已叫群芳失色,都嫌弃你离了你。现在,又见你见了这人伦纲常便痛心失色,又听你刚才说出这有违伦理纲常的假话来,可知你难成人。须知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还有些孽债未还,还需到那是非群里,黑白世间,历练历练,岂可现在就归了本相。待你功德圆满,方知我言非虚。”
宝玉道:“我所言字字肺腑,如何便是假话。这里常常下着黑白无常雨,是非颠倒霜,我实在冷得受不了,才觉得快要死了,却又燃起睚眦必报火,只把我的五脏六腑几乎都烤焦了一般,我实在受不得,石兄何不现在就接引接引我。”
石头笑道:“何为真?何为假?须知真即是假,假即是真。世人常说‘一日卖了三千假,三日难卖一个真’,汝今尚自痴顽,宁不受无常雨、是非霜、睚眦火的锻炼煎熬!”
宝玉还想再问,只听得石头大笑三声,又大哭三声,竟听着远远的去了,再无声息。
宝玉不禁大叫道:“你等等我······”
话音未了,只见四周迷雾重重,蛮烟瘴雨无数,便不辨西东,不知身在何处了。
宝玉正自踌躇,不知该何往。突然,只觉有人推了自己一把,耳畔如雷的呼声道:“宝玉,宝玉……”
宝玉一阵头疼欲裂,便醒了过来,睁眼一看,只见袭人、麝月、五儿、秋纹,并李纨和周瑞家的一大堆人正团团把自己围住,外面还立着几个婆子,自己却躺在柳荫下的一块石板上,袭人早哭得花容失色,泣不成声。
宝玉悠悠笑道:“好好的,你们哭什么呢?”
众人见宝玉醒转过来,便都又转悲为喜。袭人尚含泪道:“你怎么就躺在这儿人事不知了,叫了你千百遍,你也不答应,你可知道,都快把人急死了。”
宝玉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们也都忒小心了,快都别哭了吧。”
麝月道:“你若再不醒,袭人该抹脖子了。”
一句话说得众人又都笑了。袭人红了脸,也顾不得和麝月拌嘴,忙把宝玉扶起,仔细打量摸索,见没有什么不是,方宽了心,又问宝玉哪里疼。
宝玉看着袭人这般模样,反到呆了,竟忘了回话。众人立马又慌了。宝玉又拉着袭人的手笑道:“放心,我死不了,好着呢,只是有些头疼胸闷,回去睡会子,发发汗便好了。”
此时李纨见宝玉果无大碍,方转身对婆子道:“快去把秋纹追回来,别去老太太、太太哪里说了。这些天老太太累着了,才好了。太太那里也正忙。”一个老婆子忙急急的去了。
宝玉此时方见李纨一身素服,身后几个婆子手里都捧着许多东西,便上来行了礼道:“嫂嫂可是从那边回来?”
李纨点点头,脸上却有些不自在,又见宝玉的袖子里露出一截素白的手绢,顿时心下起了疑,便道:“大白天的,你怎么在那石头上睡着了,口里还尽说些糊涂话,都说你平日家身子弱,如今仲夏,最容易中暑,神志昏迷,却还在这大日头下站着,还不赶快回去躺着养养去,若再有什么,老太太太太那边知道了,便都不好。”
周瑞家的见李纨如此,也忙道:“可喜二爷醒了,既这么着,我就过去想法推脱了吧。”
李纨道:“那边到底何事?若没要紧的,便想法子回了吧。宝玉魔怔的事别提,否则,你们大家都有些担待。”
周瑞家的虽说是太太的陪房,素日家只道李纨好性,菩萨一样,今儿突见李纨脸上有些怒色,说话间也不似往日和气,自己到底是奴才,便只得恭恭敬敬的道了声“是”,转身去了。
李纨又对袭人道:“好生扶了回去服侍着,别再出什么故事,太太那边若有说的,便是你们的不是。”
袭人忙赔笑道:“大奶奶放心,我们都知道了。”
李纨方点点头,也不再言语,领着几个婆子自去了。
袭人等人见宝玉已无大碍,都各自念佛,只道是先前众人故意不理他,他赌气出来,一时气恼才昏了过去。众人知道宝玉素日有些呆病,便都忙欢笑着上来,拥簇着宝玉,如捧凤凰蛋一般,嬉笑着往怡红院里来。
李纨回至稻香村,令几个拿东西的婆子自去,便到后院里来寻素云。只见素云蹬在地上出神,如同木头人一般。
李纨便冷笑道:“你这发的是青春呆还是老年呆?”
素云一惊,忙站起来,只一言不发的垂手侍立。
李纨自去拿了一条凳子来在院子里坐下。素云回过神来,忙去倒了茶来。
李纨接过茶,略呷了一口,便递了回去,也不说话。素云端着茶盏,在旁侍立了半晌,并不敢言语。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一阵拂面微风吹来,叶影摇摇,夹杂着几声断断续续的蝉鸣。
“树欲静而风不止”李纨喃喃自语,又看着墙内的一株杏花出神,只见那杏花开得正浓,一枝蜿蜒着伸出墙外,和外面的一株冉冉芭蕉交合在一起。
李纨终于叹了口气道:“从明儿起,你便离了这里吧。我晚间去和太太老太太说,我这里孤儿寡母的,用不着人来伺候。”
素云立马跪下哭道:“我哪儿也不去,我从小儿跟着奶奶,随奶奶来了这里,家里人恐怕早死光了,奶奶叫我往哪里去。若硬叫我出去时,我宁愿死了吧。只是我做错了什么,奶奶也看在我服侍一场的份上,好歹念些情儿。”
李纨冷笑道:“你原没什么错,竟是我错了。如今我这里没有梧桐树,养不了你这金凤凰。”
素云泪流满面,哭诉道:“我不是什么凤凰,横竖出去也是个死,若死在这里,反带坏了奶奶名声。奶奶若执意不要我时,我便到那没人的地,悄悄死了也罢了。”
李纨也禁不住流下泪来,哽咽道:“你既不是凤凰,如何不安分守己?你从小儿服侍了我一场,虽说咱们命运不济,但好歹挨到了现在,如今兰哥儿也入学读书了,咱们所有的盼头便都在他身上。倘若因你不慎,败坏了他,咱们的心血白流不说,将来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素云泣道:“奶奶这话不知从何说起,若这么说,我立时便死了。”
李纨怒道:“你还嘴犟,你那白锦手绢如何到了他那里?想必那几个婆子和众人都看见了,她们背地里还不知怎样说咱们呢,只怕将来老太太太太那里也包不住。还有这个,如何也到了他那里?”说着便把那礼部的旌表文帖拿了出来。
李纨越说越气,竟也泪流满面。素云见是这事,便哭诉道:“奶奶原来为这事,原不是我的错,还望奶奶容我把话说完。”
李纨道:“你且说来,若有半句儿假话,你也别在我这里立足了。”
素云道:“前儿我和兰哥儿拿着东西先回来,可巧在那里遇到了他,便只得问了声好,虽知这帖子掉了,他捡了去看,却不知为何疯魔了,顿时脸色大变,竟吐出口血来,我急了欲叫人来,他却不让,拿了自己衣裳便拭嘴角的血迹,我一时情急,只得把自己的手绢给了他。我见兰哥儿独自走得远了,怕这路上他一个人,便急忙跟了上来,却忘了那手绢和帖子都还在他那里。这原是我一时粗心,我知道错了,却未曾有半点儿歪念。”
李纨道:“若果真如此你还留得,若让我听到有半句儿不是这样的话,可不容你!”
正说着,贾兰却进来道:“妈妈,她说的是实话。”
李纨便拉了贾兰过来,搂在怀里泣道:“早些儿他们都来这里道喜,没想到一会儿的工夫,就闹出这段故事来。纵然素云说的是真的,你们如何不躲着他些?他素日就有些呆症,你两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即便咱们心里干净,但那些人的嘴,必定没什么也要说出些什么来,倘若因此坏了你的名声和前程,叫娘如何活。”
贾兰也哭泣道:“儿以后躲着他们,只一心读书,练习武艺,儿不会让母亲失望的,迟早一天,儿会让母亲头戴珠冠,腰悬佩印······”。
李纨便一声我的儿放声大哭起来,素云也痛哭流涕。顿时这稻香村的后院里,三人哭作一处。
良久,三人方才止住,李纨又道:“从今以后,没有娘的允许,兰儿你不得出去。素云和我寸步不离,若那边真有什么闲话,我容不容你不说,恐怕到时候我也保不住你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贾兰和素云忙点点头。李纨叹气道:“都去吧,各自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素云方站起来,收拾了茶盏,便出去打理鸡鸭鹅厩不提。这里贾兰捡起地上的旌表文帖来,递给李纨道:“娘好生收着吧,也许将来有用也未可知。”
李纨苦笑道:“我的儿竟懂事了,虽这么说,但它如今却也是如来佛的五指山,从此咱们娘儿们容不得半点儿错,若有一点儿风吹草动,便真死无葬身之地。想这么多人里面,竟只有宝玉一人看破了,他又是个急性有呆症的,吐了那么一口血,偏生又被她们撞见了,闹了这么一出,只怕将来……”
贾兰忙安慰道:“妈妈不用担心,将来的事,有我呢。”
李纨听了贾兰此言,便又含笑把贾兰拉在怀里。母子二人依偎着,在这院子里的树荫下坐到日暮,素云过来叫吃饭,方起身去了。
原来李纨自从死了贾珠,便守素志,很少到外面抛头露面,形同槁木死灰一般,直到黛玉宝钗等人来了,才免不得领着一群小姑子和姑娘们做做针线,偶尔也快活几日,那原本槁木死灰一般的心竟渐渐有些活了过来,谁知这一两年来府里接二连三出了些意想不到的事,不大太平,又明争暗斗得厉害,索性便又极少出门,只在这稻香村里一心教育贾兰,得空便养些鸡鸭,种种菜蔬,日子倒也安静,极少有人说闲话。可如今平地里来了这么一道旌表贞洁的旨意,顿时便感到如芒在背,似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一般。在这样人家里,哪里容得半点风吹草动,此时这旌表贞洁的文帖,真如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利剑,又如同如来佛的五指山,压得她竟有些喘不过气来。再加上回来的路上那一出故事,宁不叫她心碎。因此,便暗下决心从此不轻易出门,索性连饭也不过去吃了,自己在这边开伙,只早晚过去请安而已。见了众人,也不似往常,只不大言语。时间一长,老太太和太太体贴她,也知道她的心思,索性便连早晚请安也让她免了。李纨遂过起隐居一般的生活来。至于后来任凭风云变幻,始终守得云开见日,头戴珠冠,那是后话了,石头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这几个婆子出来,一路上叽叽咕咕,嘴里念叨道:“这大奶奶也忒抠门吝啬了些,我们帮她拿东西,走了这么远的路,别说赏钱,连口水也不给喝。”
一人便接嘴道:“宫里府里前前后后赏了这么多东西,她都攒着装进棺材里去不成。”
另一人瞅了瞅四处,见无人,连那鸡鸭鹅的叫声也去得远了,方缩头缩脖的悄声道:“难道你们就没看出来,今日这大奶奶不似往日。”
那人便笑道:“屁话,她立了牌坊,得了这许多的赏,眼睛自然往天上看了,连太太的陪房都不放在眼里,你我是什么东西。”
先前那婆子便小声道:“不是这话。你没看见宝玉躺在那石头上,手里拿的什么?我虽不识字,但兰哥儿从府里交给素云时我都听见了,说‘这是礼部给娘的旌表帖子,放在这里不好,还是拿了那边去稳妥’”
一人笑道:“这有什么!”
那婆子冷笑道:“这有什么?那原是这烈货的东西!怎么就到了宝玉手里?你没看见宝玉起来时,那衣袖里还藏着一块洁白的手绢。你们细想,这府里除了她和她的丫头素云,谁还会用那种东西,如今露出首尾来,她脸上自然不似往日了,却又不敢点破,只拿大话来唬人,也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若让太太知道,宁不气死。”
后面那婆子道:“这捕风捉影的事,可别乱说,坏了人家名节事小,小心惹火烧身。”
一人便也冷笑道:“什么名节,什么三贞九烈,都她娘是装的。俗语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她正是时候,叫人如何相信?她若是真的,除非我们都是驴下出来的。”
先前那婆子更加来了劲,笑道:“这话说的是,你们若再看不出来,便真是脑袋叫驴给踢了。那宝玉拿着那假烈货的东西捂在胸口,口里直叫‘等等我,等等我’,可知他做的好春梦,他梦里还能有谁?再者那袖里的白手绢,不早露出了端的。若不是袭人等人和周瑞家的可巧前后赶了来,我们几个婆子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中间的婆子便惊道:“你是说宝玉竟有这般歪心思?那烈货会记恨咱们,悄悄的下杀手?”
那婆子道:“谁叫咱们撞见了,也只得看一步走一步,自己悄悄提防着些罢了。那宝玉素来是个多情的种,那烈货又是这般年纪模样,干柴遇着烈火,那有不着的,说不准是谁惦记谁呢!这府里的故事咱们还见得少了?人都说,只有府前那对石狮子是干净的,依我看,就连那对石头狮子也未必干净!”
另一人又叹道:“唉,这般烂透了,将来哪有不坏事的理。如今这府里虽说架子未倒,外面看着风光,其实内里早就空了,前番老太太生日,那贾琏竟为了五百两银子,当着众人的面和那位脸酸心硬的闹翻了,连脸面都不顾了,可知是事情急了。既到了这地步,我看也不远了。咱们倒霉,既摊上了这事。那烈货今日脸都绿了,索性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只是咱们都各自多长个心眼儿,别走火坑里去还不知道。”
众婆子你一言我一语,下了小山,却抄近路,过了甬道,穿过横道,望秋爽斋这边来,远远的便连大气也不敢出,直到来到沁芳桥,方舒了口气。一人便道:“可算出来了,那三丫头的地方可真是邪门,咱们平日家天不怕地不怕,怎么到了那里,就喘不过气来。”
另一人便伸出两个手指道:“都说这位是镇山太岁”,随即又伸出三个手指道:“这位竟是巡海夜叉。以后咱们办事,还是别图省事,别走她那地方过才好。”
又一人道:“咱们背地里说那大奶奶和宝二爷的坏话,不会都让她听了去吧。若是那样,咱们可就真死无葬身之地了。”
那婆子道:“我们来时明明是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她再怎么厉害,也不是天上的值日功曹,也不是耍了孙大圣的夜游神,咱们怕些什么,别瞎马自惊,倒引来巡海夜叉的当头棒。”
众婆子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便出了大观园,径直往荣府那边去了不提。
这里却真是无巧不成书,人在做天在看,可巧探春应邀来访黛玉,商量重起桃花诗社的事,刚回来至小山处,却听得那边沁芳桥上众婆子议论,隐约提到‘三丫头’几个字,遂在花柳荫里站住了脚,便把众婆子的一番口舌议论听了个明白。
探春也不生气,只远远的看着那几个婆子,竟是旺儿家的和秦显家的几个办差婆子,便只冷笑了几声,心里便记下了,扶着侍书便往秋爽斋这边来。
次日,便有王夫人召集府里几个管家和一干办事人等前来议事厅,当着众人的面道:“如今府里比不得往日,说不得大家受些委屈,可事情还是有增无减,凤丫头可巧又病了,从今往后,府里大小事情,便由探丫头和凤丫头裁夺着办,若有不知道的,便来问我。若有违拗,我知道了,是不依的。大家都体谅些,等过了这坎,自然便好了。”
凤姐、平儿也在场,合着众人忙点头称是。平儿心里倒是没什么,反到松了一口气,独凤姐心里有些酸楚,脸上却极力掩饰,反笑道:“如今又有探春妹妹来料理家事,我倒是宽心了,今后有什么,你们听探春指派便是。”
王夫人知道凤姐的心,知道她白忙活了这些年,竟只得了些褒贬和微词,又加之贾琏近日对她吆三喝四,大不像从前,便安慰道:“你自己已经这样,便好生养养吧。探丫头若有不懂或不明白的,还来问你,你也不可推脱,过分偷安。”
凤姐忙起身道了声“是”。王夫人说完,便起身扶着彩云去了。这里众人知道探春的厉害,早在心里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此刻连大气也不敢出。
探春道:“都是一家子人,大家齐心协力,没有过不去的坎。我有不懂的,或者是错了的,还请凤姐姐平儿姐姐和众位管家奶奶妈妈们多指点担待,俗语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只要咱们真心为了这府里好,不调三窝四,背后嚼舌头,把心都端平了,没有什么事是办不好的。这诺大个家业,也没个不兴旺的理。我知道前些天老太太八十寿诞大家都辛苦了一场,府里事情多,一时顾不到,委屈了大家。如今老太太和太太开恩,照往年旧例发给大家赏钱,等这里散了,大家便到各自账上领去。”
此语一出,众人无不欢欣鼓舞,便都感恩戴德,有作揖的,也有念佛的,唯独那柳五家的和旺儿、秦显家的几个婆子紧绷着脸,心里七上八下的。
探春又道:“欲兴家业,必正人心。欲正人心,必止谣传。人心若不正,凭他什么事也办坏了。孔子说,谣言止于智者。我希望大家从今往后,清清静静,勤勤谨谨,别在背后嚼舌,说那些有损主子和自己体面的话。其次有功者赏,有过者罚,我虽不敢说把一碗水都端平了,但起码要让大家心里明白。”
探春才说到这,下面那几家心里有鬼的,早颤栗起来。凤姐早看在眼里,见里面又有旺儿家的,便气不打一处来,遂冷笑道:“你们平日里谁有功,谁有过,谁又背后说什么,别以为三妹妹和我不知道,她只不过是个姑娘家,又面慈心善,自己尊重罢了,别叫人说了出来,那可就无可救药了。”
平儿听了凤姐这话,怕她又得罪了众人,惹了众怒,况她已经这样,三天两头病的,便连忙使眼色给凤姐。
凤姐明白平儿的意思,便闭了口。下面几个婆子虽心里有鬼,见凤姐不说,便以为混过去了,正自庆幸,谁知探春开口道:“前些天老太太寿诞上拌嘴嚼舌的,我都记着呢,还等我说出来才罢?”
柳五家的和祝家的只得颤抖着跪下求饶。探春哪里肯听,立马开发了,把祝家的命人拉出去一顿板子,罚了月钱赏钱自不必不说,索性便撵了出去。那柳五家的念在还有收敛,又数年谨慎殷勤,便只罚没了赏钱和一月月钱。柳五家的忙跪了谢恩。一时众人有冷笑的,有称快的,也有嘘唏的,顿时议论纷纷。
旺儿家的和秦显家的几个婆子以为没事了,正暗自念佛,探春又冷笑道:“还有比这更可恨可气的呢,昨儿我在大观园那里回来,无意间在沁芳桥听得一段好闲话,当真是不要命了,这话若当着众人说出来,大家都得死。”
众人便都静了下来,只你看我,我看看你。秦显家的一个婆子忙跪了下去道:“你们几个都招了吧,昨儿晚上周瑞家的来找过我了,我一把年纪,哪里扛得住。”
此语一出,昨日替李纨拿东西的几个婆子便都忙跪了自己打脸。
原来昨晚探春回去,便把周瑞家的找了来说此事。那周瑞家的也早知道探春要重理府内家事,哪里有不尽心献殷勤的,早排兵布阵,找到了秦显家的那两个办事婆子,威逼利诱审了出来。
探春又一一发落了,少不得也是一顿板子,罚了钱撵了出去,永不录用。
探春这一上任,便撵了数人,打了数人,也赏了众人。众人心里原早吃过探春的亏,知道她厉害,此刻这般阵势,更加有些心惊起来。但俗语说得好,“治一经损一经”,天下事难有十全十美的,这贾府能否起死回生,从此好起来?欲知后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