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处让人变得坚强。这是不争的事实,却不过是冰冷的慰藉。其实也有不少的同事在工作之余要来陪伴我,但我不想让他们跟一个活标靶并肩而行。现在,我明白了以前只是隐隐约约直觉的东西,痛苦不可捉摸。我向来自诩对别人的痛苦敏感,总是设身处地体验别人的痛苦。这种自诩不过是一幕没有观众的道德剧。
傍晚的时候,天色灰暗得像一块裹尸布。我有了一个相当危险的想法,同时也在做着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我没有回周祥指定的宾馆,而是乘出租车赶去博智网络。
方非还不了解我面临的困境,但他可能急需知晓我的情况。他还在赶回戎城的路上,很忙——要汇总项目材料,要向贾董汇报,要准备下一步方案,要……——但我就是有一种要当面告诉他的急切感。我不想通过电话说,他会对所有的一切进行分析,这是他的方式。不过,往往我不等听他分析完,便向隅而坐,独自一人思考那些提心吊胆的事情。
的士“哐当”一声转过岔路口,进入戎城大道。这里的道路很宽阔,路边有优雅而曲折的人行道,还有无数新种的桂花树、白玉兰树。每一栋大楼都被翡翠般的草地蜿蜒包围,还有带着感应路卡的车道。
老远,我便看到一栋宏伟的大楼,全幅蓝色玻璃墙面上闪着金色的“博智”二字。楼前有一个岗哨,一个板着面孔的保安询问了我的姓名,研究了我的身份证后,依然不让我进。我不想出示警官证,只得打电话让方非下楼来接。
五分钟后,方非把我领出保安亭。他看起来既疲惫又紧张,见到我没有露出一点高兴的神情。电视里小别胜新婚的感人动作一点迹象也没有。相反,他像领着一个陌生人一样,让我跟在他的身后,无语地走进他的会客厅。
“喝杯咖啡吧。”他说,“你看起来挺累。”
他把我扔在会客厅,自顾自走了出去。我站在那里,完全被他冷漠的声音震惊了。当震惊慢慢退去,才不自在地坐在沙发上。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大叫道,“你知道我这两天是怎么过来的吗?”
“我知道,我知道对你关心不够,对不起。但这是办公场所,我们回去再说,好吗?”
这时,我才清楚地看到方非的脸。他的表情是那么空洞,像多个白天黑夜都没有睡觉的人,他的眼睛有了一个深深的黑眼圈。他似乎比我更悲惨。我身边有领导有心理疏导师,他们在不停地教导我无论如何都要吃饭和睡觉。压力是照顾好自己的最好理由。他们这样告诫我。身体健康才能更好地思考。
我能把这些转告他吗?我只能简洁地问:“你怎么啦?”
方非坐下来,品了口咖啡。“说说你的事处理得怎么样?”
我知道他不愿意说自己的事情。“有人盗取了我的信息。”我说,“他把我塑造成鸨母、零包贩毒者、宾馆老板、小包工头,张贴成牛皮癣,发布在网络上,把我的信息传播给整个戎城市的流氓混混、赌鬼嫖客、瘾君子。”我停了一下,然后补充道,“凡是底层最肮脏、最龌龊、活在下水道里的人物都知道了。”
方非仍然不大相信。“传播你的信息……难道你们没有调查这种事的人员?”
“我们有各种各样的调查人员。”我说,但声音不那么自信。我放下咖啡,或许手不自觉地在颤抖,竟把咖啡泼在茶几上。
“我们成立了专案组,他们监控了我们的房子,非非。”我平静地说,“他们监控着我的行踪。这时候,大楼外可能就守着跟踪我的同事。我对自己这种受害者角色深恶痛绝,却毫无办法。”
“哦,英子。我以前就告诉过你,如果警察能真正除暴安良,这个社会怎么会仍然盗抢成风,诈骗成群?”
我不能容忍有人这么说警察。
“好吧,你去跟你们那群高能高智的人在一起。”我轻吼一声,站起来就要拂袖而去。
方非叹了口气。他急忙抱住我。“对不起,我急坏了,口不择言。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我总是在与他身体接触时软下来,包括愤怒的心。“周祥在牵头查办这件事情。抽调了好些人,有人处理电话,有人监视我们的房子,有人跟踪调查那些发布在阅报栏、互联网上的广告。我的生活全乱了,而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
“会不会跟你办的某些案子有关?”
我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这明显是报复,我肯定就是目标,但是不知道是谁的目标,我甚至不知道原因。下午的时候,我把过去协办过的所有案子都拿了出来,并把我写的所有材料涉及的案件信息都列了出来。涉及的案件不少,但我做的都是幕后工作,谁会真正在意一个小小的信息员呢?”
“别急,一切会变好的。”
“可是我需要真正的关心和解决问题。”
“怎么了,英子?”方非用一种新腔调问我,“你觉得我不够关心你?”
我从他身边移开,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两手紧紧握成拳头,心脏怦怦跳着。“关心?你很关心,谢谢你。”
“我……我也很累。”方非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他声音缓和地说“我压力也很大,甚至想找人打架。不过不是你。忘记我说错的话吧,让我们好好的。”
“……”
“英子,我知道你心里很烦,向我发泄吧。”
我想我来错了。他是对的,我们都背负着压力,有种压力十分幽微,别人无法理解。
方非走拢来,慢慢靠近。我闻着他身上古驰香水的味道。我真是太喜欢这种香味了。我感觉自己平静下来,似乎停止了呼吸,就好像害怕呼气就把他吓走似的。我一动不动,他逐渐靠近。我嗅到了他脖子皮肤的气味,探索着他的耳际。然后,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我,可能是欲望——我抬起头,这时我看到一副熟悉的表情。他的眼神充满了欲望,变得乌黑,闪烁着光芒。
但是,我忽然间没有了欲望,身体变得僵硬,思想也转了过来。我刻意回想过去的美好时光,回想校外开满野花的草地,还有溪水潺潺的山岭。我被抱在怀里,但像两根木头靠在一起,所有动作都是摆弄,没有感情。
我把他推开。他似乎读懂了我的想法,放开手。“你先在这里休息,我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一起回去。”
“去你的狗屁事情。”我朝他大吼道,“你想回哪里回哪里去。”
“英子,冷静点。”他语气尖锐地低声说,“遇到不好的事情,积极应对就对了。人这一辈子并不意味着你永远会赢。不好的事情会不断发生,还有……匪盗流氓到处是。”
“好吧。”
我应了一声,却并没有停下脚步。我从没想过我们会如此对立。之前,我对他的话从未反感过,他对我的话更是言听计从。现在,我想的是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
方非将车移出宾馆地下车库,我仍站在套房的窗前注视着,手里捏着那张便条。他一出门,我就翻身起了床,看到了他放在梳妆台前的留言。他要回办公室准备材料,以便上午便带着送到北京去,如果顺利晚上会赶回来。我瞟了一眼腕上的欧米茄,才凌晨四点,心底忽然翻涌起潜藏已久的疑虑,不能自持地猛地趴在窗台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醒来时发现丈夫留言离去。
汽车停在窗前,寂静的几分钟后,车门打开,方非钻出来对着窗口扬了扬手。我突然感到一阵冲动,跑下楼,一把抱住他,把头埋在他的胸前。
方非靠在车门上,一手抚弄着我的头发,一手挽住我的腰,两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
“怎么不多睡会儿?”他轻声问。寂静之中,只听得到树叶在风中发出微弱的絮絮声响。
“你走了,我哪睡得着。”
“我只是去处理工作,没有秘密让你担忧的。”
我用手温柔地摩挲着他的背。“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尽管我原以为我们之间已无须隐瞒什么。”方非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很快咽了回去。
“非非,公司IPO还要多长时间?”
方非没有看我,松开手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快了,我也想尽快结束这种忙碌。不过,我们应该乐观一点,这一切结束便意味着我们实现财务自由。”
“说到未来,我想……什么时候要个孩子吧。”
“好啊,最近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我们是不是玩得够嗨了。如果我们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孩,那可就太美妙了。”
我再次紧紧地抱住他。听说他也在考虑要孩子,我心里不由一阵窃喜。如果他另有所爱,就不会……“那么,作为孩子的爸爸,怎么解释昨天的行为呢?”
“对不起,我保证不会再有那样的事了。”
我抬头望着他的脸。昨天我生气离开,他立刻放下工作,驾车陪着我回来,并一再道歉,还对自己说警察的坏话赔不是。三年前,我志愿加入公安队伍,昨天我才明白热爱这份职业的道理,才懂得绝不能容许任何人当面指责,即使他是我丈夫。尽管生活被搅得一团糟,我坚信这一切会过去的,我找他吵,只是想寻求亲人的安慰而已。
但方非更强调经济上的强大,对我把警察荣誉当作信仰有些不以为然。当然,经济上的随心所欲,也是我盼望的。如果我打算在经济上依靠什么人,谁又能比这个让我一见钟情的男人更合适呢?我继续望着他,不知不觉眼睛湿润了。我又把头埋在他怀里。
“非非,这段时间你一直熬夜苦干,有时凌晨便出门。你知道我有多担心。”
作为回答,他低头吻了吻我的额头。
“你们财务部有好几个人吧。其实,你不必把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
他应付地笑笑,心思似乎回到了工作上。“财务工作很精细,出不得半点差错。”
“我知道,最近我也协办了很多起经济案件。”
他突然盯着我问:“是吗?”
“你没看新闻吗?全国在开展打击经济犯罪大会战,公安机关全力以赴,检察机关提前介入,法院快审快结,揪出不少钱老虎呢。”
方非的脸上闪过一丝亮色,急切地问:“你……你办过些什么案件?”
“那可是侦察机密,不能告诉你。”
“犯罪的都是国有企业吗?”
“那不一定,有些新兴产业靠着国有企业发财,弄虚作假,侵吞国有资产……”
方非身子一僵,面色苍白。我以为他突然哪里不舒服。
“你是不是头痛?”我扳过他的肩膀。
他慢慢地恢复平静,面对着我。可他的表情里仍有一丝不自然。“英子,你的工作是为了国家和人民,而我的工作是为了企业,为了我们这个家。”
我心里一甜,但随即觉得有些异样,手从他的肩头滑落,盯着他。“你的话里有其他什么意思?”我的心中再次喷涌出种种疑虑。
“我是说,”方非深吸一口气,抓住我的手,“我是说,我主要是在赚钱,赚钱养家。”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小家子气。”我质问道。我想,难怪他不支持我当警察,看到我在职业上遇到困境也不体谅我。
“我们现在有了一个家,家建好了不也是建设了国家吗?”
女人可以心里只有小家,但男人不行。男人家天下是千古传承。“你变了,方非。”
方非无奈地看着我,垂下眼帘。“你永远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让这个家更好,更荣耀。同时我也不会忘记自己的道德和责任,特别是国家利益当头时,我只是不喜欢说空话、大话而已。”
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女人是复杂的动物,既喜欢听丈夫说爱自己爱家的小话,又喜欢丈夫是顶天立地的人,满嘴的豪言壮语。“非非,这太妙了。我喜欢你这样。”
“我这样深夜加班就是为了尽快完成任务,不仅是公司的任务,也是为国家利益。你放心,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我会跟你站在一起。我也相信你。”
“太棒了,非非。我支持你。”
“我也相信你会渡过难关。”他略带苦涩的口气让我有些迷惑。但他深深地凝视着我,立即转换了话题,没给我提问的机会。
“英子,你比我第一次见到时更美丽,我现在一天比一天更爱你。不论我在哪里,不论我在做什么,我的心里时刻想着你。”这些温柔的话从他嘴里缓缓吐出,我不由得像刚坠入爱河一样全身战栗。并不是这些语句打动我,这样的套话任何一本爱情小说里都有,而是他说话的方式,那样深情,那样自信,那样富有魅力,配合着他抚摸的动作,让我无比沉醉。
方非抬了一下腕,欧米茄在眼前一晃。他戏谑地说:“如果再不走,今天的早白起了。”
“白起就白起,我愿意。”我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一口。“早点回来,我等着你。”
方非驾车往宾馆相反的方向驶去,坚定的,迅速消失在迷蒙里。我看着楼道昏黄的灯,微弱的光芒,踯躅片刻,心里突然一阵撕裂般的疼痛,等我跌跌撞撞地追出去,空荡荡的街头唯有热切的微尘飘着。
晚上六点半,我有些焦躁,也有点紧张。在专案组碰头前,我走出办公室来到河边散步。天上挂着我与方非携手散步时欣赏的月光,那时我天真地以为这月光很开心,永远不会迷茫,而今天我只能用歇斯底里的怀疑来回忆。
经过蔡锷广场时,碰到一个男孩。我敢说他脸上的表情跟我初遇方非时一样,眼睛非常亮,微笑能让你顷刻间就喜欢上他,那么洁净,那么唯美。我想多看几眼,但在我接听周祥的电话时,消失了。
除了专案成员,小会议室里坐了很多人。主席上坐着邓副局长,他的左侧是经侦支队长莫志社,末席则坐着几个经侦、刑侦的年轻民警。
就在这时,邓副局长清了清喉咙。所有的注意力立刻转向了他。只有周祥仍然看着我。我坐在他的对面、范达轩身边。我想尽力融入他们之中。
“资料已经发到各位手里,前期的侦察情况都已明了。”邓副局长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所有的牛皮癣、网贴都是混混干的,他们收了一个蒙面人的钱。这个蒙面人身高约一米七五,声音沙哑,穿灰色夹衣,牛仔裤,头发有些零乱,装扮不像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
“不过,有人说他看起来很有派头,声音和发型有可能是伪装的。”周祥插嘴道。
邓副局长点点头,又看了一下材料,然后把目光转向我。“电话追踪发现,绝大部分骚扰电话是收买的,只有极个别电话源自广告。这说明,他发布这么多广告,除了吸引一些无聊的人寻求刺激,主要意图是让我们的思路偏离正确的轨道,让我们把时间浪费在追逐那些广告幽灵上。”
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听着。
“收买打电话混混的是另一个人。”范达轩突然说,他觉得邓副局长在盯着自己。“他是想混淆我们的视线,但事情做得很不专业,倒是给我们留下了更多的线索。”
“对,冒头的人越多,破绽越多。”
邓副局长继续说:“这两个收买者的调查就由小范负责。这个不需要挨家挨户走访,要善于利用电子监控视频,而且要保持谨慎,不能打草惊蛇。”
“好的。”范达轩应承道,“局长您的话启发了我,他不可能一直蒙着面。那就在出现蒙面人的现场前后,寻找身材、步态、神情等等有相似性的人选。”
范达轩的话显然是在拍马屁,并且在侦察方略上留了余地,让邓副局长有机会发表指示。
“我想尽快看到结果。”邓副局长没有沿着他的话发挥,“收买者的落网是关键,是查实、打击幕后人的直接证据。小范,这一块是你碗里的菜,我希望你不要让大家失望。”
“遵命,局长。”范达轩立即站起来,敬了个礼。
邓副局长点点头,转身面对着莫志社。“今天的会议,我们请来了经侦的莫支队长,他也是刑侦专家。鉴于小甘同志近期负责的工作都与打击经济犯罪有关,经侦方面对小甘搜集的信息和起草的材料进行了综合分析,里面的信息量很大。下面,请莫支队长给我们讲讲经侦方面的调查情况。”
莫志社耸了耸肩。
“在我说出结论之前,我得表明,这个结论和证据的对接在准确性方面存在问题。就此而言,这个结论让我很没有信心。”他的声音听起干巴巴的,“局里高度重视小甘受到的骚扰,我非常赞同,但认为对她的骚扰来自工作上得罪人,我们提出过质疑。可是,经过一天的分析后,这种质疑并未全部消除,反而呈现出报复的线索,并以多种方式或隐或显,只是线索一直停留在主观状态。干刑侦的都知道,主观是毫无准确性可言,最不靠谱的。”
听莫志社说了半天,我如坠云雾,没抓住一个关键词。
莫志社扬了扬手里的资料,继续说。他一整天都在看这些东西,想每条信息的来龙去脉。上班时间不用说,午休时陪妻子打点滴,到银行给儿子汇钱,晚餐时他没有去陪省厅领导就餐。他自始至终都在考虑这个问题。
虽然他考虑得很深刻,下午支队就这个问题召开了碰头会,但他还是不明白主观推断到底能否先期为证据代言。可是,他知道,有时隐性线索的方向指示性更强,就像追查一股气味,你无法拿捏,但敏感的鼻子能循踪追查,甚至嗅到它的根源。因此,在排除了所有协查信息的泄密途径后,呈报到市委政法委、市委政研室的三份分析简报成了唯一的泄密源。
这些简报里涉及机密信息二十五条,其中二十四条在经侦支队有案可查。他和主办侦察员们仔细复查了这二十四起案件的处理结果,一致认为案主不可能做出报复行为。那么,仅余的一条未有案底的信息所涉事主是否会做出报复行为呢?
接下来就是证据问题。政法委保密员表示,简报都是由他当场送呈领导阅示,当场收回的,从未离开过保密室。送到政研室的简报却随意地放在收发室,很多局外人可以看到。据反映,那条信息所涉事主——景隆科技责任有限公司董事长蒲景奇认真看过。当时,市委某领导召开部分企业代表座谈会,蒲景奇来得早,便在政研室等着。他看完简报,当即爆了粗口,并用手机拍了照。
当然,这一情形还不足以说明蒲景奇起意报复。
随后,蒲景奇把简报照片用微信发给了他的副总宋敏,并交代他尽快查漏补缺,防止事发。其中一段话颇耐人寻味:“既要尽量缩小知情范围,又要最大限度地给予教训。”
“这句话有什么潜台词吗?”邓副局长问。
莫志社望了我一眼。“这是一句单独的话。前一条信息是带报送发的简报首页照片。”
简报首页很简单,主要载明送阅范围和起草人、审核人姓名。
会议室安静下来。在这片安静中,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莫志祥接着说:“我们监控了有关电话和人员,目前收集到的有关信息,需要小范的调查情况来印证。不过,我还有一点担心,对小甘的骚扰会不会另有图谋,也就是说他只是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力……”
邓副局长看了一下时间,说:“好,今晚的碰头会就开到这里,各个小组分头抓紧落实。小甘,你要相信公安机关的控制力,没有人能够伤害到你。”
我站起来,对着主席位,对着全场鞠了个躬,表示感谢。莫志社的一番话有理有据,拨云见雾,真不愧他专家的名声,他平实无华的形象立时在我眼里拿起了流星剑,披上了紫霞衣,幻彩夺目,遥不可及。
这么想着,竟然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找到一点小小慰藉,这种经历或许正好是我积累知识和锻炼能力的机会,我不仅不应该焦虑,更应该心存感激。
领导和同事们收拾起东西,走出会议室。这时,包里的手机响了。这是我上午新办的手机号,只有方非一个人知道。
“英子?”
“非非?”我一边收拾桌上的资料,语气平静地一边接听。“你回来了吗?”
“没有,今晚恐怕得在这里加班处理。我想对你说声对不起。”
我抱起资料往外面走,想躲开同事的耳目。“怎么这么客气,我已经适应当前的状况。”
“那就好,我一直想打电话,看你是否一切都好。”
我虽然手忙脚乱,但心里挺高兴。“刚开完会。你先忙吧,忙完了再联系。还可以视频。”
“好,好,还可以视频……”电话里的方非语气有些不自然,好像对面坐着陌生人,却又急于表达内心私密的感情。
“那我等你电话。”我看到范达轩走到我背后,想挂掉电话。
“不,英子,等等,我想告诉你……”
我发现范达轩似乎在侧耳听我电话——探听别人的隐私可能是他的习惯。我压低声音说:“非非,以后再说吧,我手头有事情。再见。”我挂了电话,回头瞪了范达轩一眼,侧身让他先走过去。
“真是个让人牵挂的女人。”范达轩却并不走过去,看着我握着的手机,“老公打来的?”
“我不想告诉你。”
“宝贝,我们正在办理你的骚扰案件。每一个打给你的电话都可能是线索,或许是我们达成目的的捷径。”
“谢谢您的教导。那我现在就告诉你,这个电话对你没用。”
范达成笑了,阴阴地。“今晚你恐怕得腾出些时间给我,”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们一起去办一件只有我们一起才能办成的事情。”
如果在其他场合,这话有猥亵的成分。“我不懂你的意思——”
“跟我走吧。”
我回头盯着他。雀跃的光斑在他脸上跳来跳去,好像在跟我做游戏。我对他的话没有把握。每个人的灵魂里都有肮脏和丑恶的部分,跟善良和美好的品质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这时,我潜意识里有一股力量,很想打败这种念头,哪怕付出代价,战胜它。
他仍旧站在那里,带着嘲弄的笑意看着我,好像在观察我的心理。
室外有很好的月光。周祥看着我俩独自出门,竟没有说话。范达轩没有开车,出了办公楼,径直往西头走。北风呼呼地刮着,落在脸上像掴着耳光,不仅带走我的热量,还留下一阵阵刺痛。我紧了紧警服,踩着他的脚印跟随。
进电梯,出电梯,摁响门铃,何晓莉出现在眼前。我才猛然醒悟这是回到了我自己的家里。范达轩换上一副嘻嘻的笑脸。何晓莉看了我一眼,对范达轩嗔怪地说:“捉弄英子了吧?”
我心里大为宽慰。以前,听人说刑警喜欢搞怪,制造悬念,让人担心。原来是这样。
走进自家客厅,我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真有意思,离开这个房子两天,好像这已经是别人的空间。没开灯的客厅朦朦胧胧,墙面似乎空了许多,厨房里什么吃的都没有,甚至没有开水。我手足无措在转了一圈,回到沙发旁,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入侵者。
这时,传真机响起电话铃声。根据规定,我没有去接,何晓莉设置了答录机自动接听。
“嗨,甘小姐,”一个粗鲁的声音,“听说你的宾馆新装修,需要男人,正合我胃口。我赚了点钱,却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人聊天。看你的资料,我很喜欢,就你了,好吗?我拿的钱不会让你失望的。接听吧,不然我会找上门,这太有意思了。”
说完,电话挂上了。这个电话时间长度不够。我想,好像这些流氓混混都知道电话窃听时长似的,恰到好处地捏断了。
看我盯着传真机,何晓莉解释说:“这些电话不论能否跟踪,我们都录了下来。”
“其中一定有始作俑者打来的。”我看着她,思考着,“这个人一定会觉得骚扰得不够,自己赤膊上阵。”
“这正是我把你带到这里的目的。”范达轩跟另一名帮着我守家的男民警康飘打过招呼,径直走到传真机旁边,手指飞快地摁着键盘。几秒钟后,招手让我过去。
“你现在应该知道发生什么了吧……”答录机再次响起声音,“你这是为自己的过错买单,为你的罪孽买单。嗨,别以为你是警察有什么了不起……你会付出代价的……”
范达轩斜睨了我一眼,说:“认真听听,这个声音有点熟,是不是跟你手机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一样的?”
我双手抱在胸前,默默地盯着传真机,思想飘了出去。
范达轩并没有马上要我的答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录音笔。“你再听听这个。”他说,“这里面有两段语音,是两次通话,我一段一段地放,你注意比较。”
声音像毒水一样流出来,发出腐臭的气味。说话人在通话时刻意变调,但音色、频率、节奏、吐字的强弱和腔调变不了。我两手冒汗,反复搓着,掌心变红、变青,像个神经质似的自我折磨,无法自持。
“看来,我的判断是正确的。”范达轩松了口气似的说,“不仅这三段语音是同一个人的,而且跟你第一次听到的骚扰电话也是同一个人。”
何晓莉扶着我在沙发上坐下。“范哥工作非常到位,他取得的这些录音已基本锁定了同一个人,大大缩小了侦查范围。”
我感激地看着范达轩,这个看似没个正形的男人,却精明强干,背后做了深入细致的工作。他转过身,迎着我的目光。我立刻被他眼睛和表情的冷酷所震惊,那是一种至诚的专业精神。过去几十个小时发生的一切都让我处于震惊状态,我的思想在尽力脱离一切,离这种精神恐怕更远。
范达轩一边接听电话,一边将传真机复位。我开始担心何晓莉。“骚扰者口口声声说要找到家里来,领导让我离开,却把您一个人安排在这里,这样行不行?”
“我不是一个人。”何晓莉回答道,公安部门不允许一个人独自办案,“还有秦腔和康飘一起……”
我扫视着空旷的房间。
“我在这里守着答录电话,秦腔拿着录音回支队分析。”她解释道。
大家都很忙,一个人当作几个使。“这都是我的错,真不希望因我的错而把你们牵进去。”
“别说傻话了。我很好,你有一个很好的安保系统,秦腔还对它进行了升级。”何晓莉带着我走到门口。猫眼旁装有一个显眼的塑料盒,带着键盘、扫描仪,还有多彩的数字显示器,门外新装了安全盒,包含了指纹识别代码。
“安全盒控制着防盗门,你输入你的个人密码两次,然后把你的指纹放在扫描仪上进行辨别。如果一切符合,系统将自动解锁,允许你进入房间。一旦你关上房门,系统又会自动重启,下一位来访者还要重复刚才的程序。换句话说,房间始终处于保护之下。”
“指纹识别是复式的?”
“是的。我们输入了你的,秦腔的和我的。如果需要,还可以输入更多人的。而且,这个系统不支持钥匙,这就防止了钥匙被盗或者被复制。”
我点了点头。“但是,如果未知嫌犯盗窃了我们的指纹,拿着我们的指纹模具……”
“没有用。”何晓莉说,“扫描仪不仅核实指纹纹理,还有分析指纹温度和电属性的功能。指纹模具无法提供准确的温度和电属性。影视里经常说到的断指,也是不行的。”
我信服地眨了眨眼睛,有些被打动了。“但是,如果他逃过了门禁呢?”
“放心,我们的摄像头监控着大部分房间,还有传真机上的窃听装置。即使这一切都落入他手,我还有这个。”何晓莉拍了拍她的腰,那里挂着她的左轮手枪。
“你认为这些骚扰电话真有这么严重吗?”何晓莉问。
“我不知道。”我真诚地说。我真不知道,不过领导如此重视,我也有些担心。
“叮铃铃……”传真机的电话又响了起来。这次,自动答录机没有启动,范达轩迅速地摁了一个键。传真机响起微弱的接收传真的声音。
“技侦的监测结果出来了,机站位置基本锁定。”范达轩拿起那张传真,欣喜地对我说,“别担心,你的事情今晚就会解决。”
我伸手去抢传真,却扑了个空。范达轩已转身往外面走。“快来,有事情做了。”
“晓莉,”我走出几步,返身说,“打电话给秦腔,不要一个人待在这里。”
“我没事的。”她把我推着出门,一个人留在屋里。
邓副局长、莫志社、周祥等人都坐在小会议室。我们走进去时,邓副局长面前的手机忽然尖锐地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立即接听。
“什么?死了!”邓副局长的脸色变得铁青。
我知道,一定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