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我冒着一身冷汗醒来,身体无法克制地颤抖着。窗外映来清冷的光,像一群黑色翅膀的蝙蝠在屋子里盘旋。我强迫自己起身,仔细查看这个房间的每个角落——一切如此陌生,像飞机的豪华包座,或者飞船空间站,狭窄、封闭,却一应俱全——我感觉自己已背离原来的世界。
回到床上,但不到一个小时,我再次“啊”的一声坐起,心怦怦跳。
窗外响起隆隆声,不时有光像闪电般划过窗棂。这是深冬,这一切不应该。但谁会在如此雨夜燃放烟花呢,何况……雨点击打着墙壁和地面,如泣如诉,就像我自己的啜哭。我哭不知下落的方非,哭这个孤单的夜晚,像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不知坐了多久,暴雨毫无停歇。这样的时刻绝望而恐惧,更有莫名的焦虑和无助。我急于寻找内心的答案,这个答案无所不包,我需要它给我勇气、信心,特别是扣住人心的信仰。
我一次又一次下床,来到门首。房门没有反锁。我看着稀落的路灯和从屋顶浇下的水柱。这让我想起历史上每一个重大的日子,也是这样的雨夜,它意味着一件事情的结束和另一件事情的开始。这对我是何等重大的变故啊。我在黑暗中紧握拳头,浑身战栗,仿佛置身冰窖。
这时,如果有一双温暖的手,或者一对炽热的眸子,我就不会再往前迈出那一步。然而,这里空寂无人,没有任何一个亲人知道。我扭开门,雨声骤然加大,我像躲避暴雨似的冲进暴雨里,在一块毫无遮挡的旷地里站住。这会儿,我明白自己站在过去和今后的分界线上,除了死亡,只有义无反顾地走下去。雨水将发胶和睫毛膏冲到脸上,我狠狠揩去。回首离开的房间,隔壁值班室的窗户漆黑一团。
世界一片苍茫,我不知该走向哪里。地面积蓄着一滩又一滩雨水,从天而降的雨暴烈地击打着,发出痛彻心扉的声音。我的眼前出现一幕幕暴力场景,我真的嗅到了血腥气。带着消音器的手枪“哔波”一声,鲜血流溢。如果,在那个可怕的现场,雨水如此疯狂地肆掠;如果,你老老实实地守在家里,我就不会在监控里看见你。“非非啊,我在这里喊你,等你,需要你给我一个答案。你在哪里呢?”我在心里与方非对话,其实只是独自默念。
除了雨声,再没有任何声音。旷地里不见一个活物,我是唯一的游动者。那些生龙活虎的身影,那些充满睿智的辩论,随着这场雨水将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吗?我将走向何方,冷雨沾身,浸入骨髓,唯有瑟瑟颤抖,抵御它的伤害。
如果不是一声大吼“你要到哪里去?”打破这份沉寂,我会一直这样茫然。
这突然而至的天外之音,在短暂的惊悸之余,竟如甘露洒心,在我的心头产生一份温暖愉悦。我没有想到,这一声大吼令自己满脸通红。但是,温暖感反而给了我叛逆的理由。我回头盯了一眼。“别管我。”我大吼。
我拔腿就跑,而且跑得越来越快,力气越来越大。“站住,站住……”背后的喝令丝毫没有让我停下脚步,我不是逃跑,不是躲避,而是在玩一场捉迷藏游戏。
追赶者却已十分恼怒,喝令声闪着危险的因子,脚步骤然急促——
许钧一跃而起,用全身的重量将我扑倒,两人砰地倒地。我奋起抗争,身躯如野马般拱起,双腿乱踢,并曲肘顶向他的腰肋。
他一掌拍上我的手臂,想要制住我,但同时还得分神保护他更脆弱的器官,避免遭到袭击。他高大、强壮、更富实战经验,还比我坚韧百倍,我无法施展。
“来啊。”他挑衅道,“还要不要再扑倒一次。说到底你就不是个警察,是街头小泼皮。”
“我就是。”我尖锐带刺的语气让他感到意外,下手滞了一下。我停止了挣扎,好整以暇地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他其实十分憔悴,消瘦的模样像个劳改犯。
“好,我已经够烦了,不跟一个泼皮较真。”
“滚吧,是你找过来的。”
我趁机踢他。他及时变换重心,挡住了我的攻击,抬腿重重地踢在我的屁股上。他直起身,握紧双拳,眼前漫起黑雾,怒气几乎不受控制。
“你他妈的到底想干嘛?”他怒吼。我躺在冰冷的水里,警服披开,露出蓝色的开领毛衣,浸透了雨水,白皙的脸上沾着凌乱的头发,又是水又是泥,浑身疼痛,但我没有吭声。
他再次咒骂,但声音越来越低。
“你来打我啊。”我主动挑衅。
“我只是想把你扛回去。”他狠狠地说,嗓音低哑。
我一言不发,缓缓地从泥水里爬起来,身体微微摇晃。我没有在乎身体的状况,只是拍拍警裤的泥水,将上衣扣子全部扣整齐。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浑身散发凛然的气息,恢复点点尊严。
他收敛起不屑的神情,默默注视着。
在这片寂静的夜色里,只剩下渐次稀落的雨声,还有不知什么动物的鸣叫。我身后的行道树被北风吹得轻轻摇曳,脚下的雨水闪闪发亮,静静流淌。
“许队长。”我轻声唤他,“谢谢您。”
“什么?”他有些猝不及防。
我移步往回走,但膝盖发软,蹒跚没两步便倒在泥水里。
许钧脸色煞白,慌忙将我抱起来。他浑身僵硬,双手不知该抓我身体的那个部位。我像泄了气的皮球般沉入他怀里,闻得着他身上的气味,明显的疲惫和恐惧,还有一股更加温暖的神秘气息。
他差点失手将我摔下。
路灯照亮了“禁闭室”几个字,每个字就像一个狰狞的骷髅头。我的心再次沉入恐慌和焦虑。幸亏许钧步子很大,门牌一闪而过。他把我放在沙发上,走进浴室调试了一下水温。“赶快洗漱吧,免得感冒了。”
见我不吭声,他接着说:“你要学会坚强,学会适应。一切都没有定论,禁闭算什么。你知道我的遭遇,我不是同样活得好好的。还有比我悲惨百倍的……”
我扭过头去,打开行李箱。
“好吧,你自己冷静地想一想。”许钧移动脚步,“今晚先学着在痛苦中入睡。”
我点点头,背后响起关门声。
许钧错了。我对他的了解并不深,对他的遭遇非常模糊。我参加工作才三年,那时他已经是大案大队大队长,每日里只看到他风风火火的背影。听说他出生于某个偏远山村,祖上十八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考上警察学院,当地族人将他的名字与先祖的名讳一起刻进了祠堂里。他背负着家族的荣誉,独自打拼,以近乎疯狂的无畏勇气,短时间内便在刑警序列赢得了良好的声名。他的生活里只有工作,对每一起案件受害人,他都以满腔热情实践他的诺言,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管。
五年前,他因办案得罪某个重要人物,没有半点理由,被免去派出所所长一职。但作为普通刑警,他办案的劲头丝毫不减,接着,他被任命为刑警支队大案大队副大队长,又以令人费解的速度闪电式地任命为大队长。他几乎不近女色,从没听说他谈过女朋友,但他有一个小女孩,寄养在某个慈善机构,曾一度是公安局的笑柄。
对此,他不做任何解释。
不过,我所在的网侦与技侦、图侦合署办公,是刑警的坚强后盾,他来得最勤,同事间说得最多就是他的传闻。大家都知道女孩并不是他亲生,而是六年前他侦办的一起涉毒案件嫌疑人的遗腹子,嫌疑人在枪战中死了,女孩的母亲难产死亡,初生的女婴像吸毒者一样有毒瘾,并表现出强烈的戒断症状……看着女婴痛苦地挣扎,他恨不得自己替她承担。
这就是我所了解的许钧。但半年前,他又被免职了,而且被迫离开了他最喜爱的刑警岗位,安排到训练场,管理训练器械和禁闭场地。
对于免职原因,我感觉自己应该知道得更多,但是我没有任何答案。那是一起涉及金额上千万的经济案件,网侦方面安排我跟踪案件的侦查。根据许钧的要求,我做了一定的工作,也提供了一些信息,但案件到底办得如何,我并不知道。三个月后,案件撤销,原来的案件被定性为经济纠纷。所有参与过案件的人员被要求不得对外透露任何信息。
我当然没有对外面说半个字,案件保密是最基本的纪律规定,入警第一课教的便是这个。不久,听说案件侦查中出现违纪违法行为,检察院介入调查。许钧免职调离刑侦岗位,许钧的搭档李铮愤怒之余辞去公职,成立保安公司,为各大企业提供安全咨询。
案件就这样不了了之。我不是经验丰富的刑警,我没有能力利用手头的蛛丝马迹,凭着纯粹的思考,拼凑事件的样貌。在我的印象中,许钧就是个有点阳光,有点严肃,而且强壮的男人。想到这儿,我的胃部紧紧一缩,悲伤正损毁着神经末梢,仿佛这个世界都变得不确定了,我怎么可能像许钧一样,我哪来摸索着前进的勇气和信心;如果给我许钧的遭遇,不如让我一头扎进那未知的深渊来得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