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没有寒暄,范达轩看见我,便说:“方非杀人嫌疑洗脱了。”

我机械地咧了咧嘴,似乎没有完全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却脱口表示了感谢。

“可他人还没有出现,仍然存在各种疑点。”范达轩说,“宋敏被杀现场遗留的线索将我们引向一名雇佣杀手,但当我们赶到时,杀手已经被杀。”

我静静地看着范达轩说话,四野里都渗透着一种真正的静谧,唯有他的话音在流播,但他嘴唇的翻转却仿佛在演一场无声电影。

范达轩亲自参加了那场围捕战。准备做得很足,武警、特警、刑警及辖区巡警全部出动,但当他们冲进去时,杀手出门远行的行李整整齐齐地摆在客厅,人却趴在出租屋的卧室里,后背和脑袋上清清楚楚地可以看见枪伤。同样可以看清楚的是那支枪和几枚黄铜弹壳。经查,枪是杀手自己的,他用这支枪流窜作案十几起,背负多条人命。

指挥围捕的邓副局长十分沮丧。虽然他早就知道他们在出租屋找到杀手的可能性不大,但他被谋杀这一事实,却清楚地表明有人在公安局之前抢先了一步,表明这两起命案可能是某个大阴谋的一部分,前期的侦查可能出现了疏漏。

“唔,事情恐怕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许钧说,“目前,方非还难脱嫌疑,只是他可能只是阴谋里的一枚棋子。我们现在得查明还有哪些人牵涉到此案,为什么作案。我们得先从作案动机开始。”

接着,他问范达轩:“有没有发现宋敏的其他情况?”

这时我才想起范达轩以前是许钧的副手,现在仍是重案大队的副大队长。

“有些个人材料。首先,这家伙患有肝癌,已处于晚期,可能不到一年的存活时间,仅仅是估计。他自己停止了治疗,依赖一种强阿片类止痛药,是由吗啡、芬太尼和一种兴奋剂混合制成,同时他还通过非正常渠道购买可卡因。”

许钧的面部露出万分惊讶的神色。“他不是国资委派驻景隆科技的全权代表吗?他只有不到一年时间可活,会没有人知道?你们如何查到的?”

“我们在搜查他家时,在床头柜发现化疗药物,便调查原因。我们找到市内的几家医院,都没有他的治疗记录。后来,通过体检医院,找到他可能患有癌症、建议复查的记录。通过这个记录,找到广州南方医院,查到了确诊病历。”

“一个国资委干部,企业副总,患癌症放弃治疗,这不合常理。”

范达轩笑起来。“这是实情。不过,他可是个传奇性人物,经济状况并不好。”

“什么意思?”许钧问道。

范达轩掏出笔记本,翻看着说:“他与妻子持了十年的婚姻生活,差不多三年前离异。显然,他不守规矩,在外面鬼混被发现,妻子吵到国资委。当时,他正要提拔副主任,这种时候出这样的事可能糟糕透顶。不仅新职将化为泡影,原职也难保。为了摆脱困境,宋敏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他的前妻。但提拔仍然失败,国资委为了消除影响,将他派到景隆科技。不过,听说他生活拮据,负债累累,至今连一套住房都没有。”

“这也是个不合常理的地方。”许钧说,“他的女朋友怎么样?”

“没有找到。调查宋敏的几个同事,有人说看到过,很美,很年轻,二十岁左右,但没人真正跟她打过交道,什么信息都没有了解到。”

“这恐怕是一个需要深入调查的点,即使是浪费时间。”

范达轩点点头。

许钧看着旋转的警灯,继续说:“为什么有人要杀宋敏呢?财杀?情杀?仇杀?雇佣杀手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但这个杀手却又被一梭子子弹结果了性命。他的行李已收拾妥当,人也做好了伪装,他的雇主显然在他出逃前改变了主意。”

范达轩的眼睛眯成缝,不紧不慢地点点头。“如果公园现场清理干净,不留痕迹,如果让杀手逃走,宋敏的调查就会无路可走。但事实并非如此,杀手死了,留下证据说明这家伙正准备逃命,于是我们知道此案必然牵涉到其他人。他们干吗自找麻烦?”

许钧看上去迷惑不解。

“杀手的情况都查清楚吗?”

“出租屋里除了他的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没有发现任何证件。”

“他想溜之大吉,但总得准备一套证件,不能用真的,便是一套天衣无缝的假证件。”

“或者是杀他的人拿走了,也有可能。”范达轩说。“但他的真面目已经查实。他叫吴晓军,二十八岁,因犯有谋杀罪和走私武器罪,公安部发布了通缉令。他十五岁因抢劫致人死亡入狱七年。出来后,一直在川藏云边境流窜,走私武器,杀人抢劫,犯下多起受雇杀人案。这是个极端危险的人物,一年前身份暴露,受到通缉,但一直没有找到踪迹。”

这些情况听得我目瞪口呆,一愣一愣地。

“这个雇主是怎么找到这种人的?”许钧表示怀疑。

我抢着回答:“这说明他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我肯定他是个不可小看的人。”范达轩看了看我,重复道。我微微一惊,愣愣地后退。他看我的眉眼舒缓了,眉宇里有股怜悯。他为什么对我怜悯?

许钧没有注意我的神情,朝警车周围环顾一眼。“这类案件不能偏离标准操作规程,抓住‘为什么’,不过,可能会浪费一些时间。宋敏的死因——内因是要害。”他急促地问范达轩。“重大案件侦破预案启动了吗?”

“启动了,以宋敏为靶心,辐射几个侦查小组。”

“方非呢?我怎么没听你们提到方非?”

“方非?”许钧看起来非常吃惊。他皱起眉头,用手摩擦着额头。“刚才不是说过方非吗,仍未排除嫌疑,但主角另有其人。”

我欺近他的身边,在我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之前,两手紧紧握成了拳头。许钧退了一步,我仍没放过他,脸上的表情好像一个多次打开盒子,仍然抱着惊喜的人一样。“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许钧放缓语气,“只是就案说案,准确的侦察重点、正面强攻的侦察方向是专案成败的首要条件,我得向小范了解清楚。”

“我是认真的,老许。”我从未这么称呼过他,“我已经过了喜欢隐喻的年纪。”

“放轻松点,英子,你让自己变得快要崩溃了。”

“说些我愿意听的。”

“我们在讨论案子,我没有说潜台词。”

“老许——”我忍不住尖叫一声。

许钧从警车旁离开,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他盯着我,眼神比我感受到的更加沉着。

“你想了解我们对方非做了些什么,对不对?你想知道为什么开始的时候,方非是重点,现在我们却闭口不提,对不对?我可以告诉你原因,英子。因为我们是警察,我们在执行公务,切乎自己的事无论多么重要,都必须为公务让步。而你,为什么呆在这里,为什么揪着我不断地叫老许,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心里只有小我,没有公务。三年的警察生活,教会你很多公安知识、警务技能,却仍然没有让你融入职业使命。”

“我心里只有小我?”我大声反对,“我心里没有公务?这句话来自一个被免职的人嘴里,在你那扭曲的观察视角里,我是不是该进监狱?”

许钧脸上青筋暴现,但他很快退缩。“我竟然跟一个女人吵架。”他喃喃地说道,“还是一个穿着同样制服的女人。”他的表情变得很酷。

但是,我不会让步的,绝对不会让步。我不会容忍一个男人侮蔑我的人品。“你希望我把你当作圣人?那就得表现得像一个圣人。不错,昨晚救了我,今天又教我枪法,我得感激。不过,老天,谁给了你评判我的权利?”

“每个人压力都很大……所以,我们不要争吵——”

“别对我进行心理分析!我只是关禁闭,不是你的犯罪嫌疑人。”

许钧不再说话,好像要把自己隐藏起来。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不该说“免职”之类的字眼,但我无法道歉。我心里翻涌着屈辱、尴尬,还有羞愧。按我的一贯做法,我做了错事,说了错话,都是方非的错,然后什么都不解释,悄然消失。男人应该更明事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应该理解我并且依然哄我。

“是我不对。”范达轩说,似乎读懂了我的想法。“我了解方非的情况不多,所以我们没有提及。我理解你的沮丧和苦恼,我应该做更多的事情。”

许钧盯了范达轩一眼,对我说:“情绪波动是你自己的事情,任何旁人都没有义务包容你。初次见面我就对你说过,你的遭遇不算什么……”

缓了缓,他继续说,“你必须要有信仰。你的情绪其实是信仰的一部分。我知道让一个人立马树立信仰很难,那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但痛苦的遭遇是突变的良机。”

“老许——”

“你要让自己重新站起来。”他好像没有听到我的呼唤,接着说下去,“要积极应对,你的应对不一定非常漂亮,但有周围的人在帮你。你要敞开心扉,主动向同事靠近,一切都会过去。我希望你不要让同事觉得无论对你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然后马上站住。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是站在那里。许钧也停在那里,他的表情充满了耐心,甚至可以说是善良,诚恳。这时,我终于感受到他那母鸡护鸡雏般的用心,涌起的怒火慢慢消了下去。

现在该我来付出努力了。我在心里默默地念叨,之前我从未想到过这些。这也许是家庭娇纵的后遗症,我仍然用自己的方式保卫自己可怜的自尊。“可你从没相信过我。”但是,我的声音已经软酥下来。

天色已经很晚了,夜幕浓重起来。范达轩爬进警车,点火往前驱动。“你们俩回办公室等着,我去买些酒菜,让我为你们吵架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