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色诺芬的品味(“经典与解释”第13期)
- 刘小枫 陈少明
- 2022字
- 2020-06-26 03:43:55
四
甫一开始论述时,我们有个不言而喻的假定:那些在亚理士多德(他的作品一直传到我们这一代)之前不搞修辞术(non-rhetorical)的希腊散文作家,其文学技巧大异于多数后世作家的技巧:前者是精通审慎的大师,按审慎法教人真理,也即,他们教导的真理只可意会。因此,我们不考虑这样的臆测(这是高等考据学的成果):色诺芬是写完其他十四章以后,才写出抨击当代斯巴达的那部分,插在全文煞尾之际。这种推测的基点是,看出抨击的部分与全文主干自相矛盾。但是,这些矛盾之处并非出现于文中唯一的矛盾。而且,这个推测的基础还在于,它发现抨击当代斯巴达的部分插到文中的方式极不合常规。不过,不合常规出现在全文每一章和大量个别句子里;只有当对那些甚至浅尝辄止的读者轻而易举就注意到的东西,我们还是费好大劲无法理解的时候,这些不合常规之处表现出的困难,才算跟最突出的不合常规表现的困难相当。鉴于这样的事实(因为事实的确如此):采用不合常理的写作和自相矛盾的说法,是色诺芬所属的那个作家小团体写作术的特征,我们就有理由认为(正如缺乏任何相反的外部证据时我们有权做的那样),色诺芬是在连贯的思维活动中构思这篇文章的所有篇章。[52]
色诺芬把抨击当代斯巴达的言论恰好夹在最后一部分的中段。这部分讨论斯巴达王国,由两章组成:前一章(第十三章)专注于斯巴达国王带军打仗时享有的权力和荣誉,后一章(第十五章)谈的是他在国内享有的荣誉。[53]这两章之间塞进一章用于抨击当代斯巴达,其中“国王”一词甚至都没出现,这样,色诺芬似乎让全文失去了条理分明,秩序井然的重大优点。抑或,他倾向于含糊不清的布局?
在构思全文时,这位撰写过《居鲁士劝学录》、《希耶罗》(Hiero)和《阿格西劳传》的作家当然受君主制或君主统治问题的重要观念引导。因此他不得已把斯巴达王国表现成斯巴达的体制达到的巅峰。“山谷最宜于陪衬山岭”。所以,色诺芬不得不在褒扬斯巴达政体的末尾放上对斯巴达君主制的说明,他不得不把文章的若干主题按逐级上升的直线排列顺序,从最底部的主题排到最高峰,即君主制。[54]色诺芬把生育子嗣的法律选作第一个主题,因为这些法律涉及的是人与动物共有的那一方面。从生育子女(第一个主题),色诺芬的进路逐渐上升到教育(第二个主题)、青少年(第三个主题)、成年人(第四个主题)、节制身体享乐(第五至六个主题)、节制财富(第六至第七个主题)、服从(第八个主题)、男子气概(第九个),全部政治美德(第十个主题)、战争(第十一至第十三个主题),直到英雄的斯巴达王国(第十三和十四个主题)。这一谋篇布局影射出这样的观点,从和平到战争时期是一种上升路线,因战争是国家这个最高主题之前的最后一个论题,这意味着,和平不过是战争的准备,是战争的手段而已。[55]现在,恰恰是这样秩序井然的布局被色诺芬插入第十四章(批评当代斯巴达)后就彻底搞砸了,因为这样他就破坏了专门讨论君主制(第十三章和第十五章)部分的连贯统一。如此一来,他弄砸的还不仅仅是文章布局的明晰,而且更紧要的是,损害了他赞美斯巴达王国的庄重意味。然而与此同时,他让读者诸君明白,第十三章的结尾是赞美吕库古法律的实际终结:故此他尤其消除了文章结尾的庄重意味,结尾成了纯诗意的、不严肃的玩意儿。结果,他迫使我们重新审视,单看前面十三章的构思。这十三章泾渭分明地分为两个主要部分:第一部分(第一到十章)讨论跟和平以及准战争时期(peace and war alike)相关的体制,第二部分(第十一到十三章)专门讨论战争时期的体制。[56]故而,十四章的插入损害的是这样的构思布局,即植根于从生育后代到英雄王国是一种上升路线的布局;但对另外的构思布局,即建立在和平与战争的区分对于判断任何政体是头等重要的事上面的构思,插入十四章的做法根本无害,反而对之有促进提高。色诺芬把批评当代斯巴达的言论插在“不适宜的”地方,意味着对斯巴达君主制的褒扬(出现在显著位置)必须依照和平与战争的区分(出现在不显著的位置)重新考量,并且由此暗示的一切都必须据此重新考量;他让我们明白,作为第一种构思基础的信念——战争高于和平——必须予以反思。[57]
审视“战争高于和平”这个信念后导致的结果,色诺芬的所有言论中都有所说明,它对斯巴达美德造成什么结果隐而未彰。除此之外,色诺芬突显的溢美之辞也表明,吕库古的法律在斯巴达公民之间助长纷争对抗之风,彼此互相监视(《斯巴达政制》第九章)。因按古典思想家的看法,只要主张反对其他城邦的战争是城邦生活的目的,就必然导致反对他人的人与人的战争是个人生活的目的的主张。[58]而且,色诺芬总结全文第一部分——这一部分专门讨论和平以及准战争时期的体制——的方式看似全部斯巴达立法论述的结语;他因而表明单单跟战争有关的体制不值得严肃对待。[59]所以,他为自己简单涉及斯巴达军营生活[也显得]啰里啰嗦辩解(第十二章7节)。末了,色诺芬把文章的最后一章用于讨论和平而非战争时期的事务,以此表明——如果说某种扭曲对他的主题最为恰切的话——结尾应该是和平,而非战争。[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