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郊野岭里没有更夫。到了晚上,时间就只能靠抬头看天上的星辰来判断。今日满月,星耀们微弱的光亮被月辉抢尽了风头,本就看不到星星的天空还偏偏碰上了阴天,连月亮都隐去了踪迹。黑暗里,周围寂静得了无生机,没有虫鸣,没有犬吠,听力所及之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山谷之中,一家客栈修建在官道旁。前堂里,更漏在细细的流水声中于静谧的夜里传来了“哒”的一声清响。昏昏欲睡的店小二仿佛在此时惊醒。他猛然坐起向四周看了看,眼皮子一抬,瞟了一眼那吵醒他的罪魁祸首。
子时。更漏里的漏剑又一次撞到了铜壶的壶壁上。客栈大堂里那唯一的一盏小油灯在门板漏出的邪风里忽明忽暗。那小二不情愿地用手拍拍嘴,打着呵欠,想睡但还强撑着精神。这会儿,应该不会再有人来了吧,他想。他趴在桌台上,眯缝着眼睛游离地看向那盏将要熄灭的油灯。灯油就在后堂耳房的货柜里,但要去到后堂取灯油就要穿过天井。隆冬腊月的,他的身子刚刚暖和了一点,可不想再出去跑一趟。
这家客栈在萧关以西五百里的大弯地里,这里人烟稀少,再往西走翻过六盘山就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其实平时这里并没有什么客人,往来招待的也都是些过路歇脚的行人。眼下客房里只住进来一个白衣服的云游道士,可这夜还是得守。
这会儿小二沉重的眼皮终于顶不住困意阖上了眼,只见他左手边那久未修缮的大门忽然就被一双覆着玄甲的粗暴大手推开,而那盏将熄未灭的油灯也在寒风中彻底没了光彩。
店小二被全然惊醒。子时三刻,寒风从六盘山西北吹来,阴云散去,漆黑一片的室内投入了从院外照进来的月光。他还没来得及定神去看来者的面貌,就听“嘭”的一声巨响,来者连带着他手中的一杆闪着血光的眉尖刀倒在了地上,扬起一阵尘土与雪花。
猩红色的血液在地上漫延,映着天边初露头角的满月。店小二大骇。片刻失神后,他立刻起身关上了大门,叫嚷起来。
第一个被惊醒的是客栈的老板——一个徘徊在西夏的汉人。他被店小二的叫声吓得鞋都没来得及穿,到了大堂见状就是一阵心悸。可在这偏远地界做老板的就是要比做小厮的胆大。他围着倒在地上的人转了一圈,翻翻找找,才从他胸甲的夹层里翻出一方令牌,确认了他的身份是萧关守将。
第二个被惊醒的,就是那位穿着白衣服的云游道人。那位年轻人出现在二楼廊前时已然穿戴整齐,就连挡在左眼上的眼罩也系得一丝不苟(如果不是眼罩压痕错开了许,真会教人以为他要么是没睡,要么就是带着那玩意儿睡的)。他下楼后并没被吓着,也没做过多言语就把地上的人翻了个身,使他面朝上,简单查了他的脉象和鼻息,确认他还活着,就动手解开他身上的铠甲,准备查视伤口,给他包扎。
“你还会医术?”老板见有专业人士在,便合衣立在一边,啧啧称奇。
“只会一点。”年轻道士吝于言表,说完就专注于手上的功夫。他接过店小二递上来汗巾擦拭这位伤者的前胸,而后又翻过来擦拭他的后背。见伤者的脸上已全然没了血色,却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这致命伤到底伤在了何处。
“这还真是奇了。”老板说道,给年轻道士搭了把手,把那人抬上了桌。“身上没有伤,那这是从哪儿来的这么多血?莫不是内伤?听说西夏有兵善用锤,许是重锤伤及了内脏?”
年轻道士沉默不答。他托着下巴思索了片刻,忽然就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把撩起伤者被血液浸湿得黏腻的头发,伸手一探,摸了一手猩红。
客栈老板和店小二齐齐震惊。此时再定睛去看,只见那伤者脖颈上赫然有四个黑色的齿洞,还在潺潺地流着鲜红的血。
“这是……”店老板被骇得说不出话。他和店小二相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都从眼睛里看出了对方深深的恐惧。
道士放下手,神色凝重。
“这是……什么猛兽?”店老板吞了口口水,问道,但只得到了那道士的摇头。
“不是猛兽,是人。”道士说道。
气氛静了下来,老板倒吸一口凉气。
店小二恐极失笑,伸手对着那军爷脖子上的齿洞比划了一下,继而失声叫道:“什么?人?这怎么可能!”
年轻道士收起那被鲜血染得黑红的汗巾放在一边。他习惯性地想把手插在怀里,但他左右看了一下双手上的血迹,最终还是放下了——他方才动作很小心,虽然袖口上被染了些血污,但前襟上依旧整洁得如天边那拨开云雾的满月。
“可能说是人也不太妥当,”道士补充道,“人还活着,却也和死了无异。”
老板和店小二面面相觑,虽然听不懂道士的解释,但仍觉得不寒而栗。道士又寻了一块新的手巾擦干净手,完了才说:“我……先回房里拿些药来,却也不知这人还有救没有。”
说完,他刚转身想上楼,却又觉得有些不妥,复又回过身继续道:“嗯……如果你们介意的话,我把他带出去包扎也可。”
店小二欲言又止。他看了看老板的脸色,自然知道这家客栈还轮不到他来做主。而另一边,那老板虽然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但看样子却也并不是不想收留这个伤者。道士看出了这个老板的犹豫。他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毕竟老板还没发话,他总该要尊重一下。
“这伤口看样子也是刚被……呃,刚伤的。”老板白着一张脸,斟酌着说道。他双手攥着拳,似乎是在下很大的决心,而后又松开来,下意识在身上蹭了蹭。他衣服上本就不比道士干净,蹭了几下之后,更满是血迹,触目惊心。
“那……”老板几次深呼吸,又向窗外瞟了几眼,几次嘴张,话到了嘴边,却又没说出口。
道士沉默不语,虽然深知大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自私地赶人出去,但他还是抱有一丝希望,最后只得装出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询问地看向老板。老板叹了口气,摆摆手说:“罢了。都是汉人,不容易。处理伤口要紧。”
道士松了一口气。他是可以带着伤者去外面给他处理伤口,但外面天寒地冻、环境恶劣,况且又无法保证新鲜血液的味道会不会引来什么别的不该来的东西。如果能在屋里处理,那当然最好不过。
道士小跑上楼,迅速回到房间里翻找行囊。他带的东西不多,也就少许盘缠和几件换洗的衣服。不消片刻,他就翻出了两个小瓶子,一个檀木的,在行囊外层,上面深深浅浅雕了一朵简单的梅花;另外一个白瓷的,被锁在了鲁班锁里,瓶身上点染了一抹朱砂。他将两个瓶子都拿在手里片刻,不一会儿就摇了摇头,把白瓷的那只又放回了格子,小心翼翼地锁上鲁班锁,包好了行囊。
然而就在这时,房间外响起一声惊恐的尖叫,就在楼下。他下意识抄起另一边搁置的拂尘,猛地推开门,只见方才还昏迷不醒的军士此时已经从桌子上跳了起来!他的指甲长出两倍来长,黑色,闪着玄铁一般的金属光泽,此时正紧扣着老板的脖颈,把他按压在地上。
老板被掐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干张着嘴无力地哑叫。店小二吓得已经躲了起来。他藏在橱柜的后面瑟瑟发抖,连棉裤都被吓出来的尿浸湿了。
方才惊叫的就是店小二,这是他今晚以来第二次惊叫了,且叫声比第一次更为尖锐,也更为大声。第一次被吵醒的只有老板和白衣道士,而这一次,更把睡在后堂的两位帮厨也给吵醒了。
道士破开房门时,那两位帮厨也刚刚赶到,一见大堂内的情境,立刻一翻白眼就晕倒在了地上。发狂的军士被开门的声音所吸引,他偏过头向道士这边望来,而道士一看,心里便咯噔一下——那位玄甲将军的眼睛,那双刚刚还紧闭不醒的眼睛,现在正泛着危险的血光,眼白泛黑,满目赤红,瞳孔就如同野兽,一收一放,紧盯着二楼栏杆旁的自己,仿佛在看着即将入口的猎物。再仔细看,便又可见那双眼睛的眼角,还隐约正流着细细的如眼泪一般的红色的血。
客栈老板挣扎的双手在地面上抓出数十道深深的印记,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道士,拼命地用口型示意——“救命”。
年轻道士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他似乎低估了事态的严重性,从而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这人与他之前见过的“怪物”不一样,就是因为第一次见,才遗漏了这么一种可能。这是一个似乎随时都可能会发狂的伤者,又怎么能把他单独和普通人放在一起?这样想着,他立刻甩起手中的拂尘。猛然延长的拂尘卷起楼下军士的手。那人的手腕瞬间被灼伤,发出“滋”的一声。军士从喉咙里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叫,他被迫松开了客栈老板的脖子,而道士将手中拂尘再一甩,那军士翻滚着就被摔了出去,一路上还撞翻了两排整齐的桌椅。
老板剧烈地咳嗽着,道士闪身从二楼跃下,将他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你……”道士试图与眼前按着手腕发狂的军士交流。他紧盯着军士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一丝理智,哪怕是快被血色掩埋的挣扎,哪怕一分一毫,他都不想错过。
老板连滚带爬地向后院逃了,连带着店小二也跟着跑了。前厅里现在只剩下了道士与那军人。道士松了口气,可算不用再担心会伤及无辜了。但军士呼吸粗重,喉咙里还不断发出着野兽般的狺叫,提醒着道士,眼前的危机还远未及解除。道士试图靠近——
“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道士问道。
军人那张被玄甲片遮住三分之一的脸上暴起了阵阵青筋,他似乎听懂了道士的话,眼中的血色褪去了些,眼白一阵黑一阵白。
道士见他似乎还保留着神智,又想起之前被老板翻出来放在一边的令牌,继而又道:“你是萧关守将?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吗?”
军士显出挣扎的神情,更因为道士的问话而变得十分焦急。喉咙里浑浊的吼叫被压得很低,他的嘴型动了动,道士仔细看着,只见他费力但分明地说了一个字——
“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