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劼人研究·2016
- 成都市李劼人故居纪念馆 李劼人研究学会
- 3447字
- 2025-02-21 03:01:51
海孟德的那一夜
(妇人新书简之一)
喀斯东诺瓦野夫人致酿伦昂布吕姑娘
我娇小的酿乃特,你接的这封信就是以前多少次我们手挽手在比克比清爽的丛林中间散步时答应要给你写的。这封泄漏天机的信,凡是人家瞒着我们少女们的秘密当然都会被它揭穿的,——须得说这是我,海孟德,那最年轻而少理解的女子给你写的!须得说这是我,第一次称为“夫人”的!“喀斯东诺瓦野夫人啊!”娇小的酿乃特,这多么的奇怪呀……毕竟,听清楚,我即刻就要把一切的事尽告诉你。但是读后须把我的信付之一炬。假如被你母亲看见,那我真会羞死。
你记得当我们离开那跳舞场时,你在那里跳得失魂落魄的地方,正是夜里十点钟左右,我那时哭得同一个忏悔女人一样;妈妈也哭;爸爸轮起那骇人的眼睛把喀斯东的手握着。其后,我们就上了车子,只是“我的丈夫”和我起身往阿勒阳车站而去。哈!还忘记告诉你在分手之前妈妈会把我牵到一旁好几分钟,她向我做了一番小演说,时时被咽哽打断。其实我并未听见什么要紧话在里头,只是“妇人的职务……凡你丈夫愿意的……婚嫁是把什么都圣化了的事……”这些言语时时参在中间。然而有一句话最触动我,最令我注意,“初时‘那事’之于你当然是很出奇的,我的爱女;继而,你便觉得:人既习惯了……”
我们来到车站了。我亲爱的,你当然揣想得到从我独自同喀斯东在一处时,彷佛他并不在那里,然而惟有我的丈夫。我惊讶的问我自己:“何以我竟同着这位忙极了的先生在这里呢?”可怜的朋友,东西很使他烦麻的!又是车票,又是行李,又是靠枕,我说得完吗?他两手都满了。同时他又在同一个巡查争论:“我将做我的报告,先生!我将做我那送往铁路公司总理处去的报告!……”
我们到底上了车,只有我们两人在一个车箱里。大家快要走了。喀斯东坐在我身边,把我的手握着,很热烈的吻我的手套,一面叫道:“海孟德!我爱敬的海孟德!何幸我们独在一处,只是我们!……”他正这样说时,车箱门打开,一位老先生走了上来,啊!老极了,严重极了!喀斯东站了起来,又坐下去,他忿怒以极,但是有什么法呢?人就不能请这位老年人走开吗?喀斯东只好握着我的双手,很温柔的。时时,他又俯身在我耳边说道:“海孟德!我娇小的妇人!爱我一点吗?”我回答说:“就是了,吾友,就是了。若不爱时,我也不会嫁与你了。”有一次,自然又变了调子,他悄悄说:“海孟德,我娇小的妇人!你爱喀斯东吗?”我真要狂笑起来,“你爱喀斯东吗?”你不觉得这话奇得可笑吗?“你爱喀斯东吗?”当我不久入睡时,我还在笑这句话。
走到撒尾尼车站,喀斯东便唤醒我,我们应在这里下车。这是早晨两点钟,稍过一点。一辆车子等着载我们往罗瓦养去,这是我婆婆的私产,她答应拿与我们度蜜月。从车站到家有十分钟。我们沿途碰见的那些小榆树,喀斯东对之颇为感动,因为这都是他童年时的小朋友。至于我,因为天色乌黑,我竟分辨不出别的东西,可是我也只好说都很体面,特为讨他欢喜的原故。其实,那府宅果也立即令我高兴起来。这里很宽大,有一片美丽的园林同一道树根做的奇美的桥,下面是真正的运河。这景致定可以令你欣赏的,既然你爱诗篇。
我那时在这房子的何处呢?哈!我们却在大餐室里随便用消夜。我吃得很多。喀斯东只用了一枚鲜鸡蛋,一点点波尔多酒。其后我们就登楼到寝室中来。这就是有趣的时候了,仔细听着。
喀斯东温柔极了。他抱吻了我,又向我说:“我亲爱的孩子,我业已吩咐了侍女叫等候你按铃子叫她。你可愿意赏脸?不要按铃叫她。我最高兴在今夜没有一个下人到这里来。你看这里便是梳妆室。我暂时告别:我在隔别相待,就是你安寝的所在……二十分钟,可是吗?若你需用我时:请在门上‘多克多克’的敲两下。”
说到这里,他“抱吻”了我,便出去了。我急急的脱了衣服,十分钟内,我的晚装便整齐了,睡下,瑟缩在被单中。我亲爱的,我的心真跳了起来!好像当我毕业考试时一样!房门一开,喀斯东进来了。我极怕一件事(不要笑呀!):怕他单穿着寝衣。我一生只有一两次看过一个单穿寝衣的男子,穿着浆过的寝衣……我早想来若果喀斯东像那样的走来,那吗,第一夜就完了!我从此必不会再爱他,而终我一生也定会成一个不幸的妇人。我便瞥了一眼,哦!我亲爱的,喀斯东一点也不难看。一件饰有线纱的寝衣,一条青绸短裤带一种体操服装的样子……这就是我希望于他的了。他走到床前,又亲我的颈项,又亲我的头发,又亲我的手臂。当时,我好生感动;似乎我竟爱了他一点。(你爱喀斯东吗?)他去把灯盏寻来,放在床头夜器桌上,一面抱吻我,他就把光灭了。我估量这些举动都做得很巧妙的。他一定在前晚就练习过的了。
啊唷!夜色很深,而喀斯东已经在我床上。到此这故事便更难于叙谈了。然而,却须极力的来了解才是。他把我腰身紧紧抱住,又将我拉在他胸前。我哩,却尽我所能的往后退缩,一直挨到墙壁边……一定的,他是乘机急进了,一定的,我是惭悚极了……然而,有什么方法呢?依着我们当学生时的谈话,依着妈妈的演说,我原就等着这奇异事情在!因此,也就不很拒绝,我还寻思:“怎样!就是这样吗?……”
于是,我的丈夫,一直到此时他都咕噜着种种不清楚的温柔话在,突然用一片断续声音在我耳边说道:“海孟德!我亲爱之妻!宽恕我罢。我不知道这是……这旅行……而且……快乐的是这样得着了你,完全是我的人了。”他紧握着我双手,把它们都捏伤了。但我一点不懂,他求我宽恕他的是什么?……我没有回答。他又说:“你可是不生气吗?……若你晓得……你有没有顶大的忍耐……你要明白……反之……这事可证明……我何等的敬爱你……因为以前,我给你打包本说,在别种情形中……到底。”他的话越说越胡涂,奇怪得使我狂笑得同一个蠢人似的。你知道的,那种狂笑在比克比时,曾令亚尔巴李妈妈皱过多少次的眉头。于是他“我请你不要笑!那你就不爱我了,说呀?”我遂想及这一句:“你爱喀斯东吗?”……我更笑了起来。其后,我安静了。我丈夫便对我说:“若你愿意,我们睡了罢。你当然疲倦了。”我真果疲倦了。我又让他略略抱吻了一下,跟着我就翻身向着墙壁,睡着了。
几点钟后(仿佛是的),我被一种微声警醒,毫不动作,我半睁开双眼。喀斯东起来了,并将灯盏点燃。……小小心心的,自然是要让我安睡。他把旅行皮包打开,从中间取出一个小瓶子,他看清了商标,遂喝了两口,仍把瓶子放还原处,走了过来,灯又灭了,他重睡在我身边。在这静境中过有十分钟,我业已又睡着了的。当我丈夫重新突然将我搂到他怀中时,他把我拥在胸前,又擦摩我好像按摩师一样,不过粗鲁点。我仿佛小极了,我害怕得很,但是,我们应该老实说,我的好奇心遂注了意。我心里自己说:“妈妈告诉过我的那件非常事体明明白白的快要来了。”
罢哟!不是的,我弄错了,事已了结。喀斯东很快的让我休息了。他好像疲倦得很,又因这事很生气似的,唧唧哝哝道:“老实讲,这却奇怪了!可恨已极……”于是他又哀求起来,差不多还哭着在说:“海孟德,你快要瞧不起我了!可怜我罢。你瞧,这就是我太爱你了!”他实实在在带起那不幸人的样子;这自然是他害怕因为扰了我不免令我生气的原故。我就强勉来安慰他;我就抱吻了他一次。我们遂手臂交搂的睡了。
今晨,我醒得很晚。喀斯东业已穿着齐整了。他走来在我额上亲了一下并向我说:“我的小海孟德,再睡一下,我要往撒尾尼去干一件重要事;早餐时我可以回来。”
我让他走了,并且很高兴得有这清静时间来给你涂写这封预许的信。今晨,我觉得又烦闷,又不安……而且又有幸的。我的婚夕是过去了;我现在已是妇人,完全一个妇人。自然这一夜曾包涵了许多重大的韵事,不过我还等着那更重大的某事在……怎样说呢?……更重大……从不曾想象过的。那真正的惟一奇怪东西,就是喀斯东曾喝了两口的小瓶子。我适才战战兢兢地把它考察了一下,它的外表并没有稀奇记号,商标上只有药店的名字,和一种序数字,液汁是深黄色,有点酒精和生姜的气息。
刚才我曾问侍女喀斯东回来不曾。她答应说:“不曾,夫人。但先生断不会久久不归的。他走时曾向车夫说:‘到撒尾尼,勒魏尔医博士家。’这行程只须十分钟,其次是会勒魏尔先生的时间……也只须短短的三刻钟。”
勒魏尔医博士呀!喀斯东去求诊呀!他不舒服吗?可是不然,他今晨是很好的。然则……我现在有一个狂念:我应该把这狂念告诉你……他敢是因为我而去求诊的?何故呢?……这果是有效的吗?……我熟思来……在我缚胸裆之下很觉一些不经见的动作。啊!酿乃特,这是否真的!你或是前知者,可是吗?
不要向别人讲!
我的爱人,我抱吻你那体面的黑发。
原载《醒狮·文艺特刊》第55期,192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