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

“卖热包子喽,上好的八味鲜包!”

“哎哎哎,这位小哥,给你家妹妹买个新鲜玩意吧,这个会叫,还会唱呢”

……

时光回到十几年前的朔州。朔州是宁国最接近北疆的一座城池,有重兵常年把守。此处与胡族各部互通往来,公乏其困,倒是熙攘繁华。

“来呀,大家快来看呀!看这个嘴上没毛的小子,吃了我家的面不给钱哪!”一个身材臃肿的妇人站在西街的一处面摊前大喊大叫,她应该就是这面摊的当家娘了。一时间,宁安街上的男女老少都被吸引了过来,甚至,还有来朔州卖牛羊的胡人。看热闹的人都拼命挤进人群,想看看赵三娘今日又有了什么新路子来怼人。不过,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饿死鬼,触了她的霉头。

人群中央,站着本次闹事的主角。一个十三四岁,衣衫褴褛的少年正被赵三娘揪着衣领,听她扯着喉咙大骂。

“瞧你个不要脸的小子,哪有你这样吃面不给钱的?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玩意,敢在老娘这里要饭?”赵三娘口中唾沫星飞,什么不堪入耳的话都跟吐葡萄籽似的往外倒。

“你也真是的!”赵三娘左手抓过她男人的耳朵,右手在他脸上一通乱挠,不管他哇哇乱叫,其威猛程度令人咋舌。“你个不顾家的臭男人!老娘我开个破面摊容易吗!你可真好心!人家吃不上饭,你就能了?哼!”很显然,这家的男主人看这少年可怜,才会给他一碗面吃,只可惜,他怕他娘子。

“我不会白吃你家的面,钱我一定会给你!”一个略微稚嫩的声音说道。而赵三娘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表情怪异,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得了吧!你让大家瞧瞧,你浑身上下,哪有能拿出一个铜板的样子?还不如就当是个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算了!”众人听了,也跟着哄笑起来,只觉得这赵三娘还真是功力不减。

再观那少年,在众人的嘲笑声中,脸色涨的通红。他脸颊瘦削,面色灰白,眼神颓丧,看上去并没有因为吃了半碗面而精神好转。此时已是初冬时节,塞外也早已飘雪,可他只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旧羊皮夹袄,肩膀等处已经有了数个破洞,露出里面的薄絮来。说句毫不夸张的话,整个朔州城都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寒酸的乞丐。估摸赵三娘今天是受了什么气,她的火气异常的大,眼看那巴掌就要落到少年的脸上。

“住手。”一个黑色衣袍的彪形大汉及时制止了赵三娘的动作。她双目睁圆,怒道:“你是什么人?别多管闲事!就是今天府尹来了也不行!”没想到,她话音刚落,一个火红的鞭子就甩了过来。

“你好大的口气!是我让你住手的,你又当如何?”众人定睛一看,鞭子的主人是一个身着紫袍的娇俏少女。她年纪虽小,立在赵三娘的面前,却阵势不减,反而有一种天生的贵气。那彪形大汉制住了赵泼妇后就自动地退到了少女的身后。赵三娘不服,还想上前理论。一个熟客急忙拉过她,对她耳语几句之后,她就噤若寒蝉了,只是仍用怀疑的目光偷偷打量着那名少女。

只见那少女命人拿来件棉袍给那少年披上,带着少年离开的时候,她回头对赵三娘说道“你这个刁妇,好生恶毒!且不说他是不是我家家奴,就算是,也不是你能招惹起的!”,“这个铜板,就当是饭钱喽”

因为府中失窃,犯事家奴失踪多日;又听说那家奴在宁安街出现过,是以,少女那日不过是追捕罪奴时路过而已。在面摊前也观了许久,她知晓那乞讨少年并不是她家盗窃的家奴,可她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因为,她实在是没见过,没见过这么惨的乞丐。她敢说,整个朔州城的乞丐她都资助过(虽然有的不是她亲自去的)。可那少年却没有半句感谢。他拒绝了少女让仆人递来的食盒,只说了一句“我不是你的家奴”,就转身离开。仆人们都摇了摇头,说这个小子,真是不识好歹。那个赵三娘也真是可笑,狗眼不识泰山,府尹是没来,府尹的亲侄女可是来了。那少女却是笑着说道“他还不算傻,竟收下了棉衣呢。”

这时,身后突然来了一群官兵,其中两人还押着一个黑衣男子。领头的官兵向少女行礼“婵小姐,罪奴已经伏法,敢问如何处置?”少女顾月婵这时已经要踏进马车,听了这话,右手停下挑门帘的动作,回头笑靥如花地说道:“大胆恶奴,竟敢偷盗府印,按律,就地杖杀。”

……

安静的房间里,只能听见茶水流过杯壁的声音。顾月婵品着香茗,眼眸却瞟向坐在对面,一身骑射胡服的的年轻男子。那男子满头发辫,五官深邃,容貌英俊;上挑的眼尾藏着淡淡的笑意。

“迟云,上次延峡关一别,你我已有半年多未见了,此次重逢,不知你能在朔州城留多久呢?”顾月婵放下了茶杯,对着那男子问道。

迟云拿过她的茶盏,又给她续了一杯,没有立即回答,片刻后才说道“父王命我来朔州监察胡汉往来财事,应当会停留一段时日”他把茶杯推至她手边,语气古井无波。

顾月婵的表情微妙起来,动了动嘴,却不敢开口。她藏起来心思,对他说“那就再好不过,朔州又来了些新鲜玩意,我正愁没人陪我去看呢!既然迟云你在,本小姐就赏你这个脸啦”迟云听了,弯唇一笑,回答道“顾小姐如此相邀,那是迟某荣幸之至”顾月婵转了转眼珠子,笑道“好啊,后日卯时,一言为定!”

时间到了,太守府的管事派人来催顾月婵回府。她看了看迟云,转身离开了他下榻的客店。等顾月婵离开后,从门外才走进来一名灰衣武侍,是迟云的亲卫阿木顿。

“少主当真要去?别忘了谷邪可汗要我们来做什么!总不会少主要从顾小姐那里…”

“住口!阿木顿”,迟云制止了他下面的话,瞥了他一眼,说道“父王的吩咐,我自会给他交代,我的事,跟阿婵没关系。我告诉你,不要在阿婵面前做什么出格的事!”阿木顿听了这话,只能转转眼睛撇撇嘴。还出格的事,恐怕想做出格事的,另有其人吧。不过这话,他也只敢在心里说说。阿木顿站了一会,退下了。

这边,顾月婵已经回到太守府,跟叔父婶母请了安就回到了她的院子。她在床榻上小憩,侍女璇玑在门外唤她是否要去用膳。她没出屋,只说已请示叔父婶母不去用膳了。

多快啊,明日就是第八个十月初二了。顾月婵擦擦眼角,笑了起来。后日是十月初三,她就要去找迟云了……

“哎,是你呀!”草原上响起少女清脆的喊声,语气上扬。十岁的顾月婵在家仆的陪同下,到北郊马场骑马。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之前那个没钱吃面的小乞丐。

少年显然收拾了一番,没有之前那么狼狈不堪。他扎着发辫,穿着短身坎肩马甲,黑色紧身长裤,蹬着马靴,看样子是马场里驯马的长工。场主让他来给顾月婵牵马,顾月婵扫他一眼,初始没在意,因为这时的他跟之前那个小乞丐没什么相像的。不过,她认得他左边浓眉处的那道小红疤,认得他那双深邃漂亮的大眼睛,她认出了他。

卫兵伯玉奇怪的问她“婵小姐,您认识他?他是?”顾月婵笑了,回头对伯玉说“他就是那个小傻瓜,没面吃,没棉袄的那个!”这,这怎么可能呢?伯玉不相信,“小姐,那胡人,他都长这个样子,您怎么知道……就是他”

顾月婵没有再回答他,踩着胡凳跳下马,朝着那刚刚走远的少年追去。她跑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乞丐,没想到真的是你!你找到差事和落脚地啦?”顾月婵的语气异常惊喜,面上笑容明艳。少年许是不喜欢她故作熟稔的动作,亦或是,不喜欢她对他不太尊重的称呼,总之,后退了两步。

后来,顾月婵就常常去北郊马场骑马了。后来,她就知道了,和她猜的没错,他是胡人,只不过他的母亲是汉人。他的胡人父亲有很多妻妾,那些胡人女姬嫉妒他母亲的美貌和地位,轻视他的胡汉血统。在母亲去世后,一位父亲颇为宠爱的胡姬迷惑父亲,千方百计地把他赶出家门。所以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朔州城。

“没关系,以后就有我给你撑腰了!只要有人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名号!”顾月婵从草地上坐起来,侧过脸看向他。“可是认识了这么久,你都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你的名字用夏奴国语怎么讲?用汉话又怎么讲呢?”少年深邃的双眸望着这片辽阔的天空,轻轻说出两个字“迟云”,“迟,是我母亲的姓”他补充道。

“迟云,迟…云,听起来很普通,有什么意思吗?”顾月婵似乎觉得,这么漂亮的少年不应该有如此普通的名字。迟云听到她的疑问,笑了。

“我母亲在漠北生活十三载,都未寻到真正的欢喜和幸福。在漠北,她唯一羡慕的,是长生天上自由自在的白云”顾月婵听到这里,脸色凝重起来。也许是想起了母亲,迟云的表情格外柔和。“母亲给我取名为云,是希望我做一个不受束缚,自由洒脱的人”而他的夏奴族名字是他一生的耻辱,他不愿提及。

“迟云,你究竟,肯不肯陪我看月亮……”顾月婵抓着被角,梦中轻轻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