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隋代洛阳的骈体文

诗歌体裁是纯粹的文学体裁,这是没有争议的问题。骈体文则不同,它是公私文翰的通用格式,既可以是枯燥无味的公文,也可以是文采飞扬的文章。笔者这里所要谈到的,不是就作品的文学属性来定位,而是从其修辞手段、表现手法、感染力程度来考虑,当作文学作品来看待。

《隋书》卷七十六《文学传》评论道:“炀帝初习艺文,有非轻侧之论,暨乎即位,一变其风。其《与越公书》《建东都诏》《冬至受朝诗》及《拟饮马长城窟》,并存雅体,归于典制。虽意在骄淫,而词无浮荡,故当时缀文之士,遂得依而取正焉。”[7]这是说隋炀帝的上述诗文作品铺设文辞朴素无华,思想感情端庄典雅,被全国文人墨客看作标准和榜样。《建东都诏》是以隋炀帝的名义公布的中央文件。当时的运作程序是,朝廷的诏令由内史省(中书省)官员起草初稿,门下省审核、把关,提出意见供内史省进一步修改,门下省通过后,上呈皇帝审核,认可后颁布。因此,对于这类文件,隋炀帝不至于亲自操笔撰写,但既然以他的名义发布,可以算作是他的作品。《隋书·文学传》和古人编辑《隋炀帝集》,就是这样看待的。

大业三年正月二十八日(607年3月1日),隋炀帝在洛阳下了一道《行道度人天下敕》,开头自称其居士法名“总持”,向各个方位的佛、法、僧三宝磕头致敬。接着颂扬佛教玄妙、功德伟大。人们即使暂时还不能透彻地理解因果报应的道理,却每每能感受到因果报应的效果。世间与佛教圣境只是一念之遥,关键要看自己是否能够感悟。小和大互相融通,小是大的开始,小中包含着大,无一不是佛法在统摄,因而要从小事做起,万万不能忽略小事。然后说自己凭借前世因缘,当上皇帝,本该造福百姓,却没能做到广行德化,避免刑罚,使百姓过上富庶安康的生活,因而自己白天黑夜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面临这种局面,自己更是虔诚地归心佛教,必定要博得佛教的慈悲、佑护。因此,要在全国范围内广建胜缘,命令各州请僧众七日行道,度一千人出家为僧。以这样的功德,为民众、飞禽、走兽、游鱼、昆虫等六道众生消除各自无始以来的种种恶业,今生今世的种种罪孽;以这样的善缘,使三界六道清净无垢,包括轮回到最低层次地狱中罪业深重的鬼,都能同其余众生一样,解脱烦恼和痛苦,获得解脱,最终成佛。

《行道度人天下敕》原文是这样的:

菩萨戒弟子皇帝总持,稽首和南十方一切诸佛、十方一切尊法、十方一切贤圣僧。

窃以妙灵不测,感报之理遂通;因果相资,机应之徒无爽。是以初心爰发,振动波旬之宫;一念所臻,咫尺道场之地。虽则聚沙盖鲜,实覆篑于耆山;水滴已微,乃滥觞于法海。弟子阶缘宿殖,嗣膺宝命;临御区宇,宁济苍生。而德化弗弘,刑罚未止;万方有罪,寔当忧责。百姓不足,用增尘累;夙夜战兢,如临渊谷。是以归心种觉,必冀慈愍;谨于率土之内,建立胜缘。州别请僧七日行道,仍总度一千人出家。以此功德,并为一切,上及有顶,下至无间,蜎飞蠕动,预禀识性;无始恶业,今生罪垢,藉此善缘,皆得清净;三涂地狱,六趣怨亲,同至菩提,一时作佛[8]

这份诏敕是骈体文。讲究对仗,是本文的一大特色。文中运用了一些佛教典故、术语。例如“初心爰发,振动波旬之宫”。波旬是释迦牟尼在世时凶恶魔王的名字,又叫“自在天王”。在释迦牟尼和诸弟子们修持佛教时,波旬常常前来干扰、捣乱。但释迦牟尼法力无边,能降伏这个恶魔。再如“聚沙盖鲜,实覆篑于耆山”。耆山即耆阇崛山,意译为灵鹫山、鹫头、灵山,位于中印度摩羯陀国首都王舍城的东北侧,释迦牟尼常在这里讲说佛法,相关成语有“功亏一篑”、“泰山不让(辞)土壤,故能成其大”等。“聚沙盖鲜,实覆篑于耆山”,是说按照佛教规范自己的言行,从点点滴滴做起,就能积小成大,集腋成裘,成就功德。其潜台词是,否则便会功亏一篑,前功尽弃。这篇诏敕比起其余公文,算是有些文采的。

李密领导河南瓦岗军起义,被推举为魏公,在洛阳一带打仗,以推翻隋政权、建立新朝代为斗争目标。大业十三年(617年),瓦岗军向各郡县发布檄文,作者是瓦岗军的记室祖君彦。祖君彦在隋炀帝时期,在东都洛阳担任书佐一职。李密失败后,割据洛阳的隋势力头目王世充追究他起草檄文的罪责,质问道:“汝为贼骂国足未?”于是把他打昏在地。接着王世充“自欲盗隋”,后悔不该这样对待祖君彦,就派医官前去解救治疗。王世充的郎将王拔柱说:“弄笔生有余罪。”[9]于是践踏祖君彦的胸膛,挤压他的心脏,直到把他踩死,然后在洛阳城东的偃师县,对其尸体追加死刑,割下脑袋示众。

这篇檄文列举隋炀帝十大罪状,归纳为:“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比如第五条罪状赋税苛重、民不聊生,檄文运用典故说:“公田所彻,不过十亩(西周农夫百亩而彻,税率十分之一);人力所供,才止三日。是以轻徭薄赋,不夺农时;宁积于人,无藏于府。而科税繁猥,不知纪极;猛火屡烧,漏卮(盛酒的器皿)难满。头会箕敛(秦朝赋税苛重,按人头收谷,以簸箕收取),逆折(预先折合)十年之租;杼轴(织机上用的梭子和滚筒)其空,日损千金之费。父母不保其赤子(婴儿),夫妻相弃于匡床(方床)。万户则城郭空虚,千里则烟火断灭。西蜀王孙之室,翻同原宪(孔子的穷学生)之贫;东海糜竺(三国时东海人,家产钜亿)之家,俄成邓通之鬼(汉文帝赐邓通四川铜山,由他自铸铜钱,他因而钱满天下;汉景帝将其钱没收入官,他寄死人家)。”檄文由此对李密举兵讨伐隋炀帝涂上了一层正义的光彩,既然是顺天应人,当然必定成功。行文至此,檄文充分运用文学手法,壮大自己的声势,说魏公“六合(东南西北上下)所以归心,三灵(天地人)所以改卜”,其余将领皆是一代骁雄。百万义师,气势豪迈,“呼吸则河(黄河)、渭(渭河)绝流,叱咤则嵩(嵩山)、华(华山)自拔。以此攻城,何城不陷;以此击阵,何阵不摧?譬犹泻沧海而灌残荧(倾大海的水来灭星星之火),举昆仑而压小卵(用昆仑山来压小小的鸟卵)”。檄文号召各地豪杰加入自己的队伍,共同奋斗,在新朝代建立后,“岂止金章紫绶(黄金印章和系印的紫色绶带,指做大官),华盖朱轮(乘坐华美车子),富贵以重当年,忠贞以传奕叶(世世代代)”。檄文对敌方进行分化瓦解,表彰隋将裴仁基“识机知变”,投降瓦岗军;指出一些隋将与瓦岗军作对,或被俘或丧生;敦促其余隋朝官民将吏尽快投降,“如闇(愚昧、糊涂)于成事,守迷不反,昆山(在今江苏省,产玉)纵火,玉石俱焚,尔等噬脐(够不着咬自己的肚脐眼,比喻后悔也来不及),悔将何及!”檄文结尾说:“黄河带地,明余旦旦之言;皎日丽天,知我勤勤之意。布告海内,咸使闻知。”[10]

这篇檄文大气磅礴,震撼力极强,感染力极强。这种效果,得力于骈体文的表达方式:运用意象,把可悲下场描写得令人恐惧,把美好前途描写得令人垂涎;而且重复用句,加强语气,形成排山倒海的气势。但全文过长,总共二千九百三十六字,不便成诵,运用了很多生僻的典故和术语,古奥难懂,难免影响读者的接受和传播。特别是加入起义队伍的农民,谈不上有什么文化基础,根本弄不懂檄文在说什么。檄文中几次把李密比作东汉光武帝刘秀,十分不类。李密并非出身前代帝室,经历也和刘秀不同。他想建立新朝代,同隋朝所替代的北周、陈朝没有任何关联,不像刘秀推翻王莽的新朝而承续西汉政权那样。“罄竹难书”的成语虽由本文“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简化而来,但并非新创,而是模仿《后汉书》的说法“楚越之竹,不足以书其恶”[11]。但从当时洛阳的文学状况来说,还没有别的骈体文能达到这样的文学水准。


[1]《资治通鉴》卷一百七十八,开皇十四年条,第5546页。

[2]〔唐〕皎然著、李壮鹰校注:《诗式校注》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第59页。

[3]〔明〕张燮:《隋炀帝集》卷一,《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第1588册,第286页。

[4]《续修四库全书》第1588册,第284~285页。

[5]《续修四库全书》第1588册,第290页。

[6]《续修四库全书》第1588册,第291页。

[7]《隋书》卷七十六《文学传》,第1730页。

[8]《隋炀帝集》卷四,《续修四库全书》第1588册,第316页。

[9]《新唐书》卷八十四《李密传附祖君彦》,第3687页。

[10]《旧唐书》卷五十三《李密传》,第2213~2218页。

[11]〔刘宋〕范晔:《后汉书》卷十三《隗嚣传》,中华书局,1965,第5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