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谢谢捧场!』——李文俊文集漫笔

国庆长假无事,翻出一册李文俊先生的文集《妇女画廊》。近年来我有搜购钱锺书先生题签著作的嗜好,文俊先生的这一册便是因此而得的。于是乘兴写了封信给李先生,并也径直将书寄了过去,请先生为我收藏的这本著作签名留念。一周后,收到李先生用快递寄来著作两册,一为散文集《妇女画廊》,一为《西窗漫笔看花》。前者由重庆出版社一九九二年出版,便是我在孔网旧书店买到后寄去的那本,先生在扉页上题字如下:“航满先生匡正 李文俊 2017.10.2,又:有读者对拙作感兴趣,感到不胜荣幸。”后者系上海辞书出版社二〇一四年八月出版,收入“开卷书坊”之中,系精装,毛边,乃李先生赠我,并在扉页有题字如下:“航满先生匡正:李文俊二〇一七 十 二。”收到赠书后,我给李先生去电表示感谢,先生问我买那册《妇女画廊》所费几何,答之价格,他说又涨价了,但那是因为有钱先生题签的缘故,书的内容则是很幼稚的。我知道这是先生谦虚,于是便询问他近来的身体状况,先生告知他眼睛视力不佳,目前只能偶尔看看写得很好的散文,翻译和写作则皆已停笔,很无奈,也毫无办法。李先生对我搜购其旧作也表示感谢,随后我粗翻先生所赠的《西窗看花漫笔》,发现第二百二十四页有一则笔记,表达的观点颇有相似之处。此笔记提及一位常州读者寄书请其签名,又附信颇多赞词,先生读后特在扉页题字“谢谢捧场”四字。

《妇女画廊》是文俊先生出版的第一册文集。此书由重庆出版社一九九二年出版时,先生已经六十二岁,算是迟来的作品。据他在文章《过迟的悔疚》中回忆,当时重庆出版社为纪念世界反法西斯胜利五十周年,拟编订一套《世界反法西斯文学文丛》,他任该文丛编委,后因该丛书责任编辑对其仰慕,又为李先生出版了这册集子。关于此书的题签,还是在那篇《过迟的悔疚》中,收有钱锺书先生给他的回信,此处抄录如下:“文俊同志:我因拇指痉挛,近两年谢绝一切题签之类的,聊以藏拙。但你来信善于措辞,上可比‘游说’的苏张,下不输于‘说因缘’的鲁智深,就不得已献丑一次。如有人问,请说是一年前勉强我写的(a little lie),我盖的章也是历来用的旧章,不是去年一位名家送我的新章。至于佩芬同志方面,杨绛别有交代。不多写了,预祝大著出版后‘不胫而走,无翼而飞’(下句成语给流行习惯搞成另一个意义了)!钱锺书。”从此信可判断,李文俊属于钱锺书比较欣赏的晚辈学人。但由此我也发现一个现象,凡真正能够领略钱锺书学问者,大多十分谦虚,所谓知不足也。如在这册《妇女画廊》的后记中,李文俊写他为其中一辑文章原拟题目“小篇什”,写得饶有趣味,显出其性情的一面,故而再抄一次:“我曾想用‘小篇什’做这一辑的题目。倒不是想攀附‘雅颂’,而是难以忘怀少年时一个小女孩的答话。当时我问她弹奏的是什么曲子,她从钢琴上回过头来粲然一笑说:‘小piece呀!’这‘piece’倒正好与‘篇什’谐音。后来想想,靠写短文换几个小菜钱还只是一年来的事,不如径以辑中一篇的篇名为编名,就叫它‘生日礼物’,也算是一个老编辑对青年读者的一片心意。”

翻读李文俊先生所赠文集《西窗看花漫笔》,因为是毛边收藏本,我本来只打算看一些不用裁读的片段,不料先读了书中的《静轩杂录》,发觉很有些味道,竟一读而不能罢手。李先生说他晚岁所作这些拟古的片段,是效仿《世说新语》和《随园诗话》,而我发觉其谈论英文文章妙处的片段,也与董桥的《英华沉浮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于是乎边裁边读,竟一气读至凌晨,终将全书裁读完毕。文俊先生文章的佳处,虽此前我已有所领略,但此回读毕,竟又颇增心仪之处。先生的文章隽雅洒脱,又有着一种洗尽铅华的朴素与从容。难得先生对于自己的所作所译,皆持清醒淡泊之态,让人读后更增许多敬意。在《译伍迪·艾伦的〈拒收〉》的结尾,先生谈到出版社需其提供译者简介,他如此写道:“李文俊,曾任编辑,译过福克纳作品,喜写幽默短文。”这简介真可谓极为简约了,是他效仿伍迪·艾伦而作,其中“喜写幽默短文”一句,则更是既契合又高妙矣。在文章《我这一辈子》中,先生回顾了自己从事翻译的经历,郑重而又极为形象地总结道:“我这样做,有点像是个盼能尽量拓宽自己戏路的老演员。说实在的,我不太甘心让自己,说得难听些,成为一位大作家的‘跟包’或是‘马仔’。如果我是演员,我但愿自己是一个具有特性与独立品格的演员。如果我是音乐演奏家,我一定努力使自己能具有个人的演绎方式。”此中不经意之言语,既自信,又谦淡,给人留下的印象亦深。《西窗看花漫笔》所收文章共分三辑,分别为“过去完成时”“过去时”和“不定式”,全书共计十万五千字。

读完这册《西窗看花漫笔》,我还有些意犹未尽。李先生曾多次对此书的编者子聪说,《漫笔》很可能是他的最后一本书了,故而颇为重视。然则,我在网上一搜罗,却又发现,今年四月份四川文艺出版社还出版了一册新书,名为《有人喊ENCORE,我便心满意足》,于是赶快下单。上午下单,下午快递送来,我拿到书后,还没来得及看内容,就先被书后的一段“推荐语”给震住了!此书封底印有钱锺书先生的一段话,下面还印有一段话,竟是不才所写。钱先生的那段话,显然选自他写给李文俊的一封信,内容如下:“Faulkner(福克纳)的小说老实说是颇沉闷的,但是‘Ennui has its prestige(沉闷也有可敬佩之处)’,不去管它了。翻译恐怕吃力不讨好。你的勇气和耐心值得上帝保佑。”而不才的那段话,原系为《边缘艺术》杂志“书房画室”专栏所写的一篇关于李先生的访问记,后又刊于《中华读书报》,这里则摘选了下面这句话:“在我的印象中,李先生似乎与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有缘,如福克纳,如门罗,也如他后来翻译过的海明威,甚至还有中国作家莫言。莫言正是读了李文俊翻译的福克纳小说,读了李先生为福克纳小说所写的长篇序言,而受到启发,由此开启了建构他的文学王国的写作之路。为此,我戏称李文俊先生为与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有缘的‘专业户’。”这段话其实也并非很高明,不过是当时自己的一段“戏言”罢了。但又一想,这也多少能够说明李先生的眼光。

这册《有人喊ENCORE,我便心满意足》,无序亦无跋,内容也基本收录于其他书中,但也有个别新作,如杨绛先生去世后他所作的怀念长文《百遍思君绕室行》。一般来说,文人著述问世大多是要写几句闲话来说明因缘的,既是对读者的交代,也是一种雅趣。而这册集子则是序跋皆无,我由此想到文俊先生在电话中对我谈到的,近年来因身体原因,他基本上已封笔了,不由生出怅然之感。此书的书名则来自先生的一篇同名文章,是他对中国译协授予其“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的致谢辞,其中用极简短的篇章回顾了自己的翻译生涯,将自己的译文比拟为“仅仅是由我自己演绎的一次演出而已”,并称:“能听到有人喊一声‘ENCORE’,我便心满意足。”想来这与他给那位常州读者写的那句“谢谢捧场”是一个意思,也与他写给我的“有读者对拙作感兴趣,感到不胜荣幸”,是一样的心境。先生在这篇文章中说他最不能理解的一件事情:“译家何必得贬低别人以求抬高自己呢。”他举例说自己应出版社之约,翻译了海明威的经典名作《老人与海》,而这个小说是很多翻译名家竞技的文本,仅我所知,之前便有过余光中的译本,有过张爱玲的译本,有过吴劳的译本,有过董衡巽的译本,在他看来,是“都很不错”。而他的这一本,记得曾在我拜访之时,谈到其特别之处,是能够译出美国鳏寡孤独老人的味道,这也便是他所谈及的“由我自己演绎的一次演出而已”,故而希望“能听到有人喊一声‘ENCORE’”。

文俊先生的其他文集,我此后又陆续购得了四册,分别为《行人寥落的小径》《寻见与找见》《纵浪大化中》和《天凉好个秋》。《行人寥落的小径》二〇〇八年一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收入该社策划的“蓝调文丛”之中。《寻见与找见》二〇〇二年五月由湖北教育出版社出版,收入该社出版的“巴别塔文丛”之中,这两册文集中的内容与其他文集多有重复之处,此处不再详谈。《纵浪大化集》与《天凉好个秋》倒是值得说说的。

《纵浪大化集》系九州出版社一九九二年出版,列入该社的“译人视界”丛书之中。此书很薄,但特点亦鲜明,多谈他在担任《世界文学》编辑的过程中所结识的前辈文人,如朱光潜、钱锺书、杨绛、余光中、萧乾、徐迟、汝龙等多位。此书的书名题字也是来自作者收藏的一份朱光潜先生的手迹,是用钢笔抄录的陶渊明《形影神赠答诗》中的两句:“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由此可知,文俊先生对这句诗是深为喜爱,且作为他的人生座右铭来看待的。由此书还可以看出,先生虽生性淡泊,但对于收藏前辈的手迹,也是颇有一些喜好的,这其中便有一种对于前贤的尊崇和感恩。我感兴趣的还有他因工作的缘故,有幸收藏了周作人一九六四年四月十二日致《世界文学》编辑部的一封信,内容系谈翻译希腊神话书稿中的一个注释问题,也是他与知堂老人的一次交往的记录,虽历经波浪,但依然被精心宝藏至今。

最后再谈谈先生晚近所作的一册特别的著作《天凉好个秋》。此书由上海书店二〇〇七年一月出版,印五千册,小精装,列入陆灏策划的“海上文库”之中。之前曾在书店多次见到这本小书,但没有想着要读,故而未曾买下,此回集中读先生的文集,便想在网上的旧书店淘上一册来读读。不料这册定价十八元的著作,网上品相较好的均以五倍以上的价格待售。我正有所犹豫,却在网上看到了一位书友关于此书的一个短评,写得实在是感性而又动情:“李文俊的回忆录性质的随笔,我总是能沉醉在这种家长里短的文字里。逐渐逐渐地,喜欢上这种辗转、啰嗦、细腻、顽皮、超丰富的、有想象力的文字。一下子用了这么多形容词,我还觉得没有尽述。他看似平凡的文字里就是有那么巨大的魔力吸引着我。我现在正在看的这本书还有十几页就看完了。我几乎舍不得再看下去了,一天就看一个小章节便放下。因为我不知道看完了它,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虽然说我们看作品是仁者见仁的事情,对于一些外在的评价不必过于在意,但这位书友最后两句话实在是说得太动人心弦了,令我对于这本书也是向往不已了。于是我立即买来,几乎一气读完,恰如这位书友所言之美妙,但也许是期待过高,读后也有一些不够满足。但我很认同李先生引用英国诗人William Blake的一句诗来评价此书的价值:“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二〇一七年十一月十九日

(原载《中华读书报》二〇一八年三月七日“文化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