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老城东北角,北运河、南运河与海河交汇的三岔河口岸,一对高大的桅杆特别引人注目。桅杆上悬挂着数丈长的旗幡,上绣24个金字:敕封护国庇民显神赞顺垂佑瀛堧天后圣母明著元君宝幡。
桅杆前面是戏楼广场,对面便是天津卫妇孺皆知的娘娘宫。宫内各层殿宇,供奉着道教、佛教及各种神像一百多尊。大殿正中起坐的主神像,就是荣膺历代皇帝敕封的海神娘娘。
据传说,海神娘娘真有其人,姓林名默,户籍福建莆田湄洲屿,生于北宋初年。她从小对海事就有不同凡俗的灵感。经常随父兄乘船出海,学会了航海本领,并屡屡救出遇难船只,在当地广为流传。17岁那年,为救一艘商船,不幸遇难;然而,她羽化成仙之后,还常常显灵。只要遇难船人高呼:“海神娘娘,保佑平安!”船只便会化险为夷。所以沿海一带都建有娘娘庙。
天津为漕运中心,天后宫四季香火不断。七月十五本是佛教的盂兰盆会,超度亡灵,追荐祖先,求福求寿,以及超度水中鬼魂。可后来,道教也把这一活动引了进来。自此,金钢桥这边的天后宫,海河那边的大悲院,是这天晚上天津市最热闹的两个去处。
正值盛夏,天气炎热,加上伤疤奇痒。张自忠穿着短裤短褂,只带了贴身卫士李大兴,走过金钢桥,来到宫北大街。老远就看到,桅杆上此时也换上了一串大红灯笼,煞是好看。
这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热浪阵阵。娘娘宫的两边墙根下,让小商小贩的摊位给占满了,卖香烛纸马的,卖冰糖梅苏的,卖西瓜和梅子汤的,还有十八街麻花,果仁张的五香酥蹦豆儿。有两个乡下女孩,兜售着夜来香和栀子花,香风驱散热汗味儿,很是舒心。
桅杆那边,是拉洋片的摆着“西洋景”,那人一边敲打着钹和鼓,一边拿腔捏调地唱着,很能吸引一些年轻人和孩子们。
张自忠走着,看着,围着广场转了一圈儿。就觉一阵热气熏来,伤疤顿时痒痒,甚感难受,顺手抓挠了几下。他和李大兴每人喝杯冰糖梅子汤,便朝娘娘宫走去。他买了一把香,刚要迈进庙门,就被一个声音止住了:
“这位先生,您的胳膊……”
张自忠将迈进庙门的那只脚抽回来,立在门口定睛细看。原来,叫住自己的,竟是位银髯飘逸的古稀老者。老者面容清癯,个儿不高,下穿一条半长不短的黑布裤子,上穿一件白布坎肩,早已谢顶,鬓角和后脑勺的头发已见稀疏。最打眼的是脚上那双鞋:千层布底,用黑白索线编织的鞋帮。不像草鞋,也不是布鞋;既凉快,又跟脚。一看,便知此人不凡!
“先生,我是说,你这胳膊常犯痒痒吗?”老者笑模悠悠地问张自忠。
“呵,我这胳膊,是有点儿痒痒,不要紧的。”张自忠并没在意,只是应酬着。
“你这胳膊,每到夏天就痒,有时奇痒难忍,怎么抓挠都不解痒,一直痒到心里。”老者抬起张自忠的胳膊,仔细看看,“有四五年了吧?”
张自忠十分惊讶,就往他眼前一过,就发现了他的伤疤,并且说得如此准确。看来,老者确非等闲人物。娘娘庙里的道场还在进行,箫管声声,鼓乐阵阵,男女道士念经的声音不断飘过来。他对李大兴说:
“把这香,拿到庙里上了吧。”
“那我说几句什么呢?”李大兴知道,上香人总是要在神像前说几句话的。
“说什么都行。”
张自忠打发李大兴进了娘娘庙,他想和老者多攀谈几句,问:“敢问师父,这疤瘌能否治好?”
老人哈哈一笑说:“世上没有医不好的病。有的病医不好,那是医者没有把病看透。何况先生的胳膊,只是病在肌表,大可不必忧虑!”
“是的,师父言之有理。”
“虽然病在肌表,如果久不治疗,病毒可以向里渗透,波及脏腑,漫延全身。到那个时候再治疗,恐怕就为时晚矣!正如黄帝《内经》所言: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
张自忠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地向老者行礼,说:“就请师父为我治疗吧!”
老者手拂银髯,颔首含笑,再次仔细查看张自忠的胳膊,叫声:“兰儿,拿红药来!”
“唉!”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原来,离老者不远处,有个十八九岁的女子。她穿件月白短袖紧身绸衫,一条既不像裙子又不像裤子的裤裙。裤裙在风中抖动着浅蓝色的小碎花儿。雪白的脖子上,挂一串草珠子项链,头戴一顶细篾斗笠。斗笠被生桐油油得锃光瓦亮。粉红色的斗笠里子,映得姑娘灿若桃花,肌肤娇翠欲滴。
那女子应了一声,却没有动弹。几个已婚妇人从她身边走过,每人怀里揣着个“娃娃大哥”。这是从娘娘宫里“拴”来的,意在招引小弟弟。抱回去的泥娃娃要给穿上衣服,放在被阁子旁边。若以后真的生了孩子,就要回娘娘宫还愿,再塑一百个泥娃娃送来,叫作“拴一回百”。
“大姐、大嫂,买我的膏药吧,我的膏药能治你们的病症。”女子冲妇女们说,“用了我的膏药,保准你们明年每人生个胖娃娃!”
那几个妇女不禁驻足看这女子。她们怀疑地问:“贴膏药,还能治我们的病?”
“这叫作内病外治,安全可靠,比吃药方便,效果还好。”那女子解释。
这时,有的人凑过来,想说自己的病情。
“走吧!”一个嘴唇有点儿往上翘的妇人说,“一个黄毛丫头,懂得什么怀不怀、生不生的。”
“大嫂,话可不能这么说。”那女子说,“医生治百病,并不是每个医生先得了病,才有资格给别人治病。我虽是个女孩子,但我懂得治妇科病,这叫医同此道,书同此理,你说对吗?”
“对呀,对呀!”妇人们笑起来。她们纷纷看那女子,又悄悄地向她述说自己的病情。
老者半天不见兰儿过来,他向张自忠歉意地笑笑,再次叫道:“兰儿,拿红药来!”
“唉!”她又是响亮地答应一声。等那几个妇人每人拿几张膏药,欢天喜地走后,她才将一个药袋拎过来,问:“爹,啥事?”
“你看看这位先生的胳膊。”老者说。
“呀!这是……”那女子看一眼,不觉惊叫出声。
“不要大惊小怪!”老者制止她,又问病人,“先生,你这胳膊起初是怎么病的?”
“呵,是生疮落下的。”张自忠编句瞎话应付。他不愿说是战伤,更不愿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听他这么一说,老者不觉着意瞟他一眼。
“不对!”那女子说,“你这是金疮之伤,是……”
“唉,小孩子家不必多言!”老者打断女儿的话,说,“快拿一贴红药来。”
那女子从布袋里拿出一贴红纸膏药,递给老者。老者将膏药轻轻揭开,哈口气,再揭开,然后贴在张自忠的伤疤上,说:
“你这是春天落下的病,夏天发病,夏天治病,正是时候。贴这膏药第三天,你感到又痒又痛,但千万不要抓挠;第四天以后,这伤疤处流黄水,满七天,你才能将这膏药揭掉。”
“师父的话我记住了。”张自忠抚摸着贴了膏药的伤疤,问,“这一贴膏药用完之后呢?”
“休息三天,我再给你贴第二贴药。”
“那么十天之后,我到哪里找您呢?”
“这娘娘宫前,东火车站,还有金汤桥头。”老者想了想说,“如这三个地界都找不到,我们就住在金汤桥头的归来客栈,到那儿定能找到。”
张自忠掏出钱来,要给老者药费。老者却把钱还给他说:“若先生觉得有效,下次给不迟!”
这时,李大兴从庙里出来,说道士们已到海河放荷灯去了。张自忠告别了那父女俩,和李大兴走出宫门,径直来到河边。
嚯,海河两岸,人山人海人们要在这盂兰节之夜,目睹放荷灯的盛况。你瞧,天上明月皓皓,海河清波渺渺。三岔口那边,大悲院放的荷灯已漂流而来,仿佛明星从天而降,直飘在人们眼前。这边,娘娘宫的道士们,将一盏盏荷灯,小心翼翼放到水面。红纸糊的荷花,点燃的蜡烛坐在花中,花下有个木托儿。荷灯顺流而下,飘飘然,悠悠然。上游和下游,满河都是灯,明月和星星倒映在水里,又增添了几分灿烂。站在岸上的人,真难分清哪是明月,哪是荷灯,哪是星星……
张自忠挤在人群中,观看这夜中盛景,既感欣然,又觉怅然。这景象多么迷人、壮观啊!然而谁能想到,这派虚假的太平盛世景象之下,却隐伏着一场灾难。日寇侵华战争随时可能降临。善良的人们啊,稚气的孩子啊,尽情享受和平吧!作为将军与市长,他将竭尽全力维持和平,推迟战争,让老百姓多过几天安稳日子。
荷灯远去了,远去了,飘向遥远的天际……
夜已经很深了。自鸣钟“当、当、当”地敲了十二下。小王庄那边传来了第一遍鸡叫。鸡鸣声此起彼伏,叫得人心烦。街上一片寂静。偶尔,铁路那边有几声火车笛鸣。
敏慧已经躺下了,可是牵挂着丈夫,又坐起来,给廖副官打电话。
廖副官见长官没有回来,也没有入睡,在和几个兄弟们聊天喝茶。他在电话中说:黄昏的时候,师长带着李大兴出去了,到哪儿去了不知道。不过他安慰说,李大兴很机灵,不会有什么事的,劝夫人安心休息。
话虽是这么说,敏慧还是放心不下。她干脆穿衣下床,坐在床头的沙发上,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女儿小云已经睡了,隔壁的房间里响起均匀的呼吸声。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困倦。她顺手拿本闲书翻翻,消磨时光。
一会儿,就听见小楼外响起了脚步声,她急忙站起来,走出房间。脚步声近了,那脚步声是那样耳熟。是的,是自忠回来了!她刚走到楼梯口,就见自忠一身短裤短衫打扮,已站在面前。她又惊又喜,亲切地说:
“你到哪儿去了?害得人躺不下。”
“到娘娘宫那儿看荷灯去了。”张自忠应着。
“荷灯不是早放完了吗?”
“我和李大兴在河边又转了转。”
夫妇俩走进房间。敏慧沏杯清茶,递过去。
张自忠坐在沙发上,喝口茶,说:“听你的口气,你们娘儿俩是不是也看荷灯了?”
“看了,我和小云在阳台上看,很有意思。”
“你们娘儿俩是‘隔岸观火’。能看得清吗?”
“看得清。大悲院的师父们在这边放。小云是第一次看荷灯,瞧得眼都直了,一定要到河边去,到近处去。人多,我没让她去。”
夫妻俩说了会儿闲话,厨房送来了夜宵。自忠让敏慧去叫李大兴来一起吃,他也让敏慧吃点儿。敏慧不吃,说吃了夜宵胃里胀得慌。
吃过夜宵,敏慧让自忠到卫生间去冲个温水澡。自忠扬扬左胳膊,说:
“澡是冲不成了,用凉水擦吧。”
“怎么回事儿?”敏慧托着他的胳膊,见伤疤处贴了一块膏药,问。
张自忠把遇到老者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敏慧说:“别不是骗人的吧?时下江湖郎中不少,但真能治好病的不多。”
“不会的,我看这老者非等闲人物,下次我见他时,和他细攀一攀。”
李大兴在澡盆里放了水,让张自忠去洗。膏药怕沾水。李大兴便帮他擦澡……
这膏药贴了两天,不见动静,第三天早起,就觉得胳膊一阵刺痒,痒中带疼,又疼又痒,很是难受。张自忠记得老者的话,怎么难受都没有抓挠。第四天,果然开始流起水来,那是黄黄的、黏黏的液体。敏慧给找块细软手帕,让他不断擦拭。不管怎么样,他始终遵照老者嘱咐,没敢抓挠一下。直到第七天晚上,他才把膏药揭下来。膏药上那厚厚的药汁成了薄痂。
他扳起胳膊细看,伤疤周围有些红肿,中间起了一片小水泡。但原来那块紫红发亮的疤痕却不见了,想必是被膏药化掉,变成了液体。
敏慧化杯温盐水,用纱布蘸着,给自忠清洗胳膊,清洗残留下的药痕和痂疤……
又过了三天,伤疤处的红肿已经消退,水泡儿也没了;原来那块铜钱般厚的、紫红伤疤再也见不到了,整个胳膊皮肤的颜色一样。他和敏慧十分高兴,都信服这膏药异常灵验。
这天早早起来,张自忠把李大兴叫到跟前,让他骑着自行车,去找那卖膏药的父女俩。
工夫不大,李大兴回来说没找见。
“你到那几个地界都看了吗?”张自忠问。
“看了。娘娘宫,东火车站,金汤桥两头,我都看了,就是没见嘛!”李大兴说。
张自忠没再说什么,只给马冲打了个电话,问有没有急办的事,告诉他,自己出去一会儿就回来。马冲嘱咐他要小心些,说这几天,日本军队在搞军事演练;日本侨民在搞疏散演练。
敏慧听说自忠要外出,忙拿来杭纺短绸衫让他换上,自忠说,又不是出去办公,是去找那卖膏药的老师父。他依然穿那天晚上的白布短褂短裤,只是戴了一顶巴拿马帽,手拿一把黑纸扇,一副轻便、潇洒的打扮。他坐上胶皮,径直来到金汤桥头的归来客栈。
归来客栈的招牌不小,但门脸却不算大。他走进前厅,见一账房先生正在拨拉算盘珠子,并不像算账的样子,便问:“请问老板,有位卖膏药的老师父,是否住在贵栈?”
账房看都没看一眼,就往后指。倒是一个跑堂的小伙计灵活,领着客人来到后院,说:“那熬膏药的便是。”
果然,刚进后院,就闻到一股药香。院子的一个角落,父女俩蹲在那儿熬药。几块砖头支个铜锅,下面架着劈柴,文火烧着;锅里的药汁浓浓的,咕咚咕咚地冒泡儿。就见那老者,左手托着一摞方方正正的纸,右手拿支铜棒,在锅里搅一棒药,便在左手的纸上一下一下地搌着。手心就是圆心。那纸片随着铜棒转悠着,把药汁均匀地、圆圆地涂抹在纸上。
那小女子心灵手巧,学着父亲的样子,也在涂抹着膏药,而且也是那么圆,那么匀。
张自忠看得入神,不想去打搅他们。待到铜锅里的药膏不多了,女儿说:“爹,您去歇会儿。”当那老者站起身来时,才发现张自忠立在自己身后,而且看样子来的时间很久了。老者忙着洗手,把客人让进房里。